年关将至,时间飞逝,不知不觉已经入了腊月。
湖中水结了厚厚的冰,园子中的飞禽走兽也早已跑没了踪影。眼看着不日便会落雪,朝颜体弱惧寒,便慢慢地减少外出,半月以来,整日闷在宫中拿着舅父寻来的那些书简翻来覆去看了数十遍,日子枯燥又无趣。
这日辰时,她收到一个盼望许久的好消息。
宫人传话来,说仲清的伤势大好,已经能自己下地了,不日便可上值。朝颜瞬时喜笑颜开,天知道她盼这一日盼了多久。
仲清上了年龄本就身体不利落,加上被燕融罚的那十大板,又受了皮肉伤,恢复得便不如年轻公子们快,故而朝颜想找他入藏室看书一事便未有进展,眼下他痊愈了,朝颜也能去藏书室寻些书册看了。
那次替燕国国君出谋划策一事后,朝颜便在燕国备受关注。不仅王后关怀备至,国君更是下令在吃穿用度方方面面都不得亏待朝颜,甚至还赏赐给朝颜一个令牌,可随时随地出入各个宫门。
这边槐夏受王后的命令到少寝宫那替朝颜取了件新制好的裘衣,一回来看到朝颜一袭鹅黄直裾站在窗前,静静望着外面,眉目间带着几抹化不开的柔情,红唇微勾,模样艳丽。
槐夏见状呼吸一滞,被这幅美人赏景图绊住了目光,移不开眼。
“殿下笑得如此开心,是遇到什么好事了?”槐夏回过神,转身放下衣物,调笑着走到朝颜身后,递给她一杯热茶。
朝颜转过身,面颊与鼻尖泛着红,许是被寒风激得。
她轻轻吸了下鼻,而后极其自然地接过茶水暖了暖手,才道:“仲清先生的伤终于好了。”
“这确是天大的好事啊殿下,您可以去藏室了。”槐夏发自内心替她高兴。
朝颜点头笑过后又恢复成无奈模样,若非有明文规定女子不可随意出入藏书室,她定是早早跑去住在那儿,而不是像如今这样望眼欲穿地等仲清先生帮她隐瞒众人开后门。
一夜好梦过后,翌日一早不到卯时三刻,朝颜就起了身,梳洗一番换了新衣,用完早膳后便让槐夏替自己裹上昨日新取来的灰色大裘,往朝宫赶去。
槐夏也是个沉得住气的,早晨用膳梳洗这么长时间,愣是没跟朝颜透漏一夜之间外面变了模样。
她们前脚刚踏出门,入眼便是一片冰天雪地,万物被蒙上了一层雪白,晶莹如玉,亮得刺眼。
朝颜心道一声难怪。
难怪昨夜她入睡前察觉到温度比平日里又冷了几分,原来是为今日这副绮丽的雪景做准备。
瑞雪兆丰年,今岁的第一场雪便如此盛大,来年百姓们定会庄稼大丰收。
想着想着,朝颜来了兴致,快速向前小跑了十多步,驻足在一棵盛开得极好的腊梅树下。
连续不断的脚步在雪地里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鞋印。
槐夏怕人摔了,连忙嘱咐:“殿下慢些!小心脚下,莫要滑倒。”
谁知女子转身回首看着槐夏,笑得灿烂:“有你在,不怕摔。”
毕竟新下的雪,还不足以让人滑倒。
槐夏听后心中一暖,目光尽数汇集到朝颜身上,笑了一笑,也随之快步追赶上去。
两人又追逐打闹了一会儿,再抬眼,便到了朝官偏殿后的藏书室门前。偌大的偏殿没有旁人,也无人看守,昨日与仲清先生写了封信,想来是先生特意将人支开了。
朝颜前脚刚踏进藏室门槛,抬眼便看见踩着木箱站在高处整理书简的仲清。对方似乎也察觉出有人进来了,回过头便看见熟悉的面庞。
“殿下来了。”
仲清慈祥笑着,而后收了动作慢慢从木箱上下来。
朝颜主动帮其扶着箱子,回道:“几日不见,先生容光焕发,面色看着比前些时日年轻了几分。”
仲清回忆起前几日刚从牢中出来后便见到朝颜,那时他浑身疲惫还受了重伤,脸色定是惨不忍睹。
这几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地养在家中,活得极其滋润,面色自然也是好的。他腼腆地干笑一声,想到自己的惬意日子都是朝颜的功劳,连忙直起腰对她一拜,谢道:“也多亏了公主殿下送来的上好良药,若不然老夫也不能恢复得如此快,殿下请受老夫一拜。”
男人动作极快,朝颜被弄得措手不及,反应过来后连忙将人拉起来,“先生不必如此,能帮到您我亦是开心的,更何况这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先生为长辈,我为小辈,日后莫要再行此礼,朝颜不受。”
“好,老夫全听殿下的吩咐。”
寒暄过后,几人往藏室内里走去。
仲清在前面带路,朝颜和槐夏则跟在他身后。越向前走她二人便越震惊,朝颜抬头环顾着面前几座像高墙似得书简架子,双目瞪得极大,欣喜若狂。
身后槐夏也被这满登登的书架子弄得微微启唇,惊掉了下巴。
前世便听过燕国是诸国文臣最想要长居于此的国家,因为它有全中原最丰富广全的藏书室。本以为只是人们夸大其词,不想今日一见彻底让人大开眼界。
所谓高墙,就是上下数层的红漆木架,足足有两个半人高,需要爬天梯才能摸到最高处,每一层都摆满了书简,每卷书简的外围还用一层厚厚的布帛将其装了起来,应是怕落灰所做的保护。
再仔细看去,每层架子旁还专程打造了块凸出来的木板,上面写的每一层所放置的书简内容,层层都不一样,有战事、史书、人物传记、礼仪习俗、男女风情、医术杂书诸如此类,全部被分得一清二楚。
也不知谁整理出的,鳞次栉比,井然有序,这样大的工程,应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完成。
各人有各人的喜爱。或许对不爱读书的人来说,满室的书简值不上二两银钱,但对文人墨客来说,这是无价之宝,无法用千金万金来衡量。
朝颜心中又感叹着,面前这些于她而言简直就是琅嬛福地。
见了如此广阔的场面,朝颜在原地徘徊许久,一下犯了难。
仲清没顾及朝颜,自顾自地走到角落中收拾好散落的书简,而后转过头看着愣住的朝颜问:“殿下书信中所言,今日来此是想借书册?”
闻言朝颜直直点头,而后开口问他:“从前日日做梦都想来,今日来了见到这样多的书简,忽然还不知该看什么,先生可有举荐的?”
仲清手指摩挲着下颌,豁然开朗似得,转身去藏室最里面取了几个布袋,将其全部递到朝颜面前,“殿下,这些给你。”
“这是?”
“史书。”
仲清顿了顿又补充道:“上面记载着前人的功过赏罚,还有他们从生到死的一辈子。若老夫没记错的话,这卷书中有位很特别的人物,殿下看了会感兴趣的。”
他眼光落在一册竹简之上。
听到这话朝颜眼中燃起满满期待与兴奋。
这些年来,所遇到的这些人,仲清是最懂她的那个,所以他举荐的定不会差,想到这儿朝颜便有些迫不及待,想看看这卷书简上到底写了什么。
“殿下若觉得此处施展不开,可以拿回寝宫看,将其保护好,看完再送回来便可。”
“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朝颜端着书简心中有了挂念,也不多久留,忙向他辞别:“先生日理万机,朝颜便不在此处叨扰,先回去看书了。”
仲清笑着让她自便。
看着朝颜好学的模样,仿佛看见从前的自己,那时的他因身份低微到处求学拜师,才得到读书的机会,眼下能帮朝颜进藏室,让其多看些典籍增长见识,亦是在帮从前的自己。
明律规定女子不可进藏室,他一直不认同,反而觉得不论男子女子都应该有增长学识的机会,对于好学之人,更应一视同仁。
……
回到寝宫,朝颜便迫不及待地打开看竹简。
许是有了很久的历史,竹简刚打开,扑鼻而来的便是一股墨与竹混杂在一起的别样味道。麻绳将竹片串在一起,其上密密麻麻全是字,大小不一,但也算齐整。
朝颜趴在案上钻研竹简上的内容,槐夏很有眼力地在一旁为她放了笔墨和绢帛,还有几片小小的竹片,以便于她在看书时记些有用的学问。
朝颜看了许久,前篇写的都是从前王朝的兴衰落败,还有执政王室所用的管辖百姓与士兵的法子,其中有一些朝颜是听过的。
直至朝颜看到两个字,身子一滞。
妇好。
一个女子的名字。
书册前卷讲述了王朝的兴亡,中间忽然空出一片,随之便是这两个字。
下句便解释这是一位大败敌寇的常胜女将军,是掌管祭祀事宜的占卜官,更是一国王后,国君的深爱之人。
只是看了一句,朝颜的目光便全被锁住,她有些被惊到,仿佛这些字连在一起她便不识得了。但真相如此,她没看错,书简上的确是这样书写的。
她定定看着,女将军、占卜官、王后。
没错,是这几个字,但一个女子居然可以同时拥有这三个身份,并且每个身份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功劳战绩,实非常人能与之相提并论的。
也不枉仲清先生说自己会感兴趣的话,他定是知晓这里面会有这个神人。
女子当任占卜官,是最让朝颜觉得惊世骇俗的。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