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得知王酉铭私自监视华纪使臣后,王堃的眼中不止震惊,随之蒙上几分恐惧,他颤巍巍地抬头,问:“伯舅,您到底在计划什么,能与孩儿透露几分么?”
他什么都不知道,实在是害怕。
然而王酉铭根本不与他解释。
时至今日,经过粗盐之事,王酉铭对这个外甥的种种表现很不满。
也不知造了什么孽,一向繁荣的王家如今只剩下王堃这一个男丁,其余皆是女子,整个家族竭尽全力全然扶持他一人,奈何此人却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蠢货。
但眼下明显不是与他摊牌的时候,王酉铭便没宣之于口,而是用手指着他,催促着:“此事你不必知晓,快些滚回府上,日后别再来我这儿,若坏了我的大事唯你是问!”
王堃见王酉铭脸色越来越黑,也不敢多留,低头应声道了个“是”,便飞速离开了。
送走王堃,王酉铭拿着那截龙骨交到暗卫手上,叮嘱暗卫:“你去司寇牢狱,将此物送到十廿手上,让他再坚持些时日,告知他本官不会让他真死在燕国。”
暗卫接下命令便去做事了。
福祸相依,虽不知是何人将这龙骨送到他手上的,本是为害他而来,但既然东西到他手上了,他便会尽其所能利用好一切。
或许可以将此物当成一个信物,让祸变为福,让利刃变成盾牌,来换取十廿的信任。
想到这儿,王酉铭忽然激动地大笑起来。
果然,天都站在他这边!
……
时间转瞬即逝,转眼便到了金乌坠地之时。
娄卿旻正在自己的寝殿为他前几日作的图添置细节。
已经在燕国宫内待了许多时日,他大概都摸清了各个宫所处方位,也晓得其中住了哪几位贵人。甚至都标清了几十位朝官的居所与当值之地。
他收到暮均禀报的消息说白日里王堃疯疯癫癫跑到右师府上闹了一场,被右师大人指着鼻子狠狠训斥了一顿,本以为王堃能连累王酉铭自乱阵脚,奈何王酉铭警惕性很高,竟丝毫不乱,还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似得,把人赶走了。
说完所有事暮均便站在案前沉默着等人搭话,一旁紧挨着他的是刚为娄卿旻添上茶水的暮商。
茶香泗溢,冒着丝丝热气,诱人品茗。
娄卿旻沉默着听完,缓缓放下笔墨后,端起手边的茶尝了一口道:“早料到这位右师大人的头脑与常人不同,他不上钩实属正常。”
不论如何,能掌管一国的财务大权及国库钥匙的大人,怎会与那毛手毛脚的废物反应一般?
此次行动不全然是为了借刀杀人,更重要的是诱他们行动。
粗盐之事已经过去月余,大牢里那个已经半死不活了,按照娄卿旻对北狄人的了解,若十廿背后真的有人,一直没有他的消息,用不了多久就会派人来寻。
而王酉铭或许事到如今还觉得十廿是普桑人,自觉隐瞒了消息就无人知晓了,殊不知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北狄人可比普桑人更野蛮也更记仇。
此次无功而返,暮均有些失落。
本是奉命吓唬王家人,让他们互相推卸责任狗咬狗,不想却未起到任何作用。他有些无助地看了自家大人一眼,问了句:“大人我们接下来要如何做?”
娄卿旻静静冥想了许久,想到前几日仲清所言忽然有些大悟,语气尤其认真:“或许真应该听先生的,多寻一个人便多一个帮手。”
毕竟一人难挑千斤担,众人能移万座山。
或许他该向朝颜与先生学习,在众人危难时能帮则帮,这样便能多结交个朋友,待日后生难时相互扶持,不至于孤者难行。
一旁的暮商暮均二人听娄卿旻忽然改了以往独身行事的心性,相视一眼,心道真是难得。
娄卿旻放下茶杯后撩着衣袍站起身,走向窗前看向外面逐渐暗下来的日光,想起初进燕国皇宫的那日在宴席上见过的那几位大人,他眼中露出一抹锐利,像只苏醒的狮子般,带着掌控全局的威信。
“暮均,你在燕国待了这么久,可了解左师大人与大司马各自的为人?”
暮均思索片刻答道:“回答人的话,属下知晓的是,不论百姓口中或是文武百官嘴里时常流传着几句话。”
娄卿旻哦了一声,视线转过来,道:“什么话?”
“泉城的姜大人极好是大善人,而内城的周大人是顶天的大好人。至于大司马,属下了解不多,军营战士们将其称为以一挡百的煞神,从不与任何人交好,不论风雨,每日都会雷打不动地去军营操练士兵。”
话毕,娄卿旻看向暮均的眼神又暗了几分。
看来大司马可以暂时不考虑,那左师周鉴与右师同为文官互相对立又互相配合,倒可以借机一用。
他快步走回案边打开自己方才画的燕国皇城图,盯着左师府与泉城两个地盘看了许久,口中重复念着“好人、善人”这两个词,而后薄唇扬起一个弧度,转身看向暮均,“依你之见,什么样的人才是好人?”
暮均似是没想到娄卿旻会问他,沉默着想了几瞬才答:“属下孤陋寡闻,只知晓不做坏事的、一心向善的便是好人。”
这个回答有些浮于表面,娄卿旻不是十分满意,但他没反驳,而是继续问:“那在你眼中,贩卖私盐盈利的姜宣同又是何种人?”
暮均半信半疑回答着:“恶人?”
他话语中是明显的不确定,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姜宣同不是十分的恶人,便又补充道:“属下觉得还是不能一概而论,毕竟他也没害过人,敛财也不是从百姓身上抢来的,应是好人与恶人中间的?半好不坏?”
太阳快要散去,屋内逐渐暗下来,娄卿旻转身点了烛火,坐回案前。
其实每个人对同一件事都会有不同见解,因着看法不同得出的结论亦不同,想起燕国这几个人,又道:“如你所言,是是非非、真真假假,善或是恶都不能混为一谈。”
“那大人您的意思是?”
娄卿旻没明面回答他这个问题,反而做了个决定,“既然都说周大人是好人,且与姜城主在百姓中的名望类似,那改日我们便去拜访一下这位‘大好人’。”
上次在宴席上与之交谈过,那人外表看上去慈善和蔼,有些独善其身。但娄卿旻知晓,若他真的身上只有善而没半分心机是坐不到他如今的位置上的。
身为朝臣必须学会藏拙,亦是要装作什么都不在意,如若不然,被人轻而易举抓到把柄算计进去便因小失大了。
“据说这位周大人整日除了上朝便是回府,先前偶尔救济难民,貌似与您一样,经常称病避门不见,从来不主动关注旁人闲事,但若有人向他求助,他也会视情况而鼎力相助。”
暮均将打听来的消息一一道出。
一旁的暮商笑着调侃:“闭门不见客这点,倒是与咱们家大人的性子有些类似。”
其实说来性格相像更方便与之交好。
思及此娄卿旻一本正经地吩咐道:“你们准备准备,明日祭祀完后我要去趟左师府。”
“是。”
*
翌日乃十月十五,下元日,是寻常人祭祀先祖与逝人的日子。娄卿旻一早便起身,到外城购了许多新鲜花束,香烛、酒水与饭菜更是必不可少。
几人准备好一切便乘车去了燕国外城山丘上的一座小寺庙。
清静圣地容不得杂物,在这之前三人已经沐浴更衣焚香整整三次,洗净了身上尘渍才来。
几人寻了一处静谧之地,刚摆好贡品与牌位,便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几人应声回头看,娄卿旻最先开口招呼,“先生,您来了。”
仲清嗯了一声,便自发接过娄卿旻手中举着的几根香,走向牌位前弯腰垂头恭恭敬敬拜了几下又起身。他倒是未曾想到娄卿旻会将二人的牌位一直带在身上,怕不是睹物思人?
而娄卿旻之所以有这个习惯,也是因为他时常与太子上战场,带着灵牌一来是怕某一日丧身沙场无人知晓他的身份,二来便是方便每年祭祀,毕竟他时常奔波,根本没有几次去父母坟上祭拜的机会。
仲清忽然立在娄卿旻身侧,从宽大袖口中掏出一片布帛递到他手上,“这是我为娄太傅编写的祭文,其上记录了他生前与我二人相处时的点点滴滴,你有空闲时间念与他听再将其烧掉,若他在九泉之下回忆起从前往事也会开心些。”
娄卿旻看着布帛上密密麻麻的字迹,想来是编写了许久才完成的,此等东西劳心劳力,若非交情至深不可能会写。
本以为父母只他一人还记着,不想还有先生这般善心的人与他一同记挂着父母,如此便更加证明他们也曾真实存在过,不是他一人的空头幻想。
想到这儿他心中百感交集,双眸逐渐红了,泛起淡淡血丝,他不发一言只是万分感激地凝视着仲清,眼角湿漉,是平日不曾有过的失控。
见状,仲清连忙安抚着拍了他的肩膀,二人转正身子一齐望向桌案。
案上纯白香烛燃了半根,桌面也敬献着多样供品,都是娄卿旻花重金筹备的,而这些金银也是他每月俸禄积攒起来的。
每次他行功论赏都会得一笔赏金,那些便由暮商全部散播给城中的老弱妇孺,救济百姓。
除此之外,他府上还有些粮食,若他真遇险,也足够养活数百个亲卫。
他二人各自凝神盯着牌位看了许久,又稳稳行了三鞠躬礼,烧了些纸钱,娄卿旻逐字逐句念完祭文,捏着其中一角放在火上烘烤,待其燃烧干净才拜别,小心翼翼收了牌位。
过了几日的阴冷日子,今日骄阳十分舒适,二人想着散散心,便相伴步行,不紧不慢地下山,两刻钟后便到了山脚,踏入外城的街里。
刚踏入主街道,娄卿旻便望到一处楼台。
其上热热闹闹人山人海,是来自各地的商人游士。
他早几日便听说外城近日新建造了一家酒肆,生意还算不错,想必就是眼前热络的楼台。
据暮均调查后发现是朝颜特意安排手下人经营的,酒肆明面的东家还是个女子,听人描述女子的貌美长相后,娄卿旻一猜便知是自己从燕晤手中救下的那名唤作连瑕的女子。
据说她与酒肆可谓出尽风头,坊间也是各种传言。
起初这家酒肆刚建好时,一些男人听到是女子做东家很是不屑,觉得女子怎么配掌握地契当东家。
但偏偏连瑕用自己的身体力行狠狠地打了众人一耳光,极其响亮。她虽是女子,但比诸多男子还要刻苦。她不止当掌柜的管理账本,更有许多菜品都是她一一亲自研制出来的,口味一绝,燕国上下仅此一家。
但有些事做得再好,还是会引发一些人的不满。
许多流言蜚语中伤人。
其中有认识连瑕的男子,见人突然从一个万人嫌弃的落魄人妇变成如今夺人眼目的自强女掌柜,纷纷对其身后之人好奇,很是妒忌,觉得这样一座好酒肆应当让给男子来管辖,落在女子手上实在浪费。
他们胡乱猜测,还往她身上泼脏水。
有说连瑕出卖身体,他背后的男人施舍给她了金银财宝她才得以建起整座酒肆的。
也有人说是神秘女仙神显灵了,天上掉馅饼砸到连瑕了促使她翻身的。更有说是连瑕把她婆家害得家破人亡后,才得到这个机会的。
人言可畏,好似一根根毒刺,扎在人心上让人锥心刺骨得疼。
好在连瑕选择捂住自己的耳朵,不去听这些污言秽语,若不然早就撑不下去了。
众人都关注在连瑕凭什么当掌柜的事情上,从来没有一个人发自肺腑地认为,连瑕之所以能得到这个机会,也全然是因为她有这个本事。
众人只觉得若这个馅饼落到自己头上,能做得比她更好。
殊不知这个想法才是大错特错。
娄卿旻不理会众人如何猜测,因为他一早便猜到此事是出自朝颜的手笔,心中忽然也开始佩服朝颜动作如此之快,前段时日连瑕还在宫内当侍女被人打骂,如今不到一月,此人忽然摇身一变,成了燕国第一位女掌柜,将酒肆打理地井井有条,生意还出奇得好。
说出去任谁都会嫉妒。
也有传言说酒肆生意越做越好的缘由之一是因为人们好奇,想来看女子怎么当掌柜,等着看她笑话,谁知来了以后,品尝完菜肴才发现,连瑕确实烧了一手绝味,一下吸引了许多回头客。
这第二个原因便是,这二楼客舍专门为每个入店休憩的客人都提供了熏香,治失眠头痛,有助身体健康。
但不论是哪个,都足以证明,女子也可以管事,女子不止相夫教子这一条活路。
娄卿旻忆起初见连瑕时,她兢兢业业为婆家做事却换来一个被发卖的悲惨结局,如今逃离深渊做出一番天地后才发现,是否能繁衍子嗣不是判定一个女子能不能过得好的缘由。
难道真是他错了?
难道真如朝颜所言?
相夫教子与否应当由女子自己选择,而不该强加到她们身上?
如此看来,那无嗣便是不孝的话,是众人对女子强上的枷锁。
也难怪朝颜从前听他说那些话的时候生气,或许,如今的天下真的对女子不太公平。
娄卿旻正思索着,店内小二规规矩矩地引他们几人落座。
坐下后,他又心不在焉地想了许久才回过神,见一旁的暮商替他点过菜之后便站到一旁。他忆起什么,蓦地起身朝仲清一拜,郑重其事地道:“多谢先生今日与我一同祭祀。”
仲清连忙摆手示意他快坐下,“你我二人之间不必言谢,从前娄太傅在世时待我不薄,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娄卿旻心中明白,这世间哪有什么应该做的,就算是父母对孩子也不存在什么该不该,更莫要说这非亲非故的关系。仲清既然主动做了便是证明心中记挂着他们,有他们的位置,所以他应当感谢仲清的心意。
谈话间,小二已经上了几盘菜肴。
“许久不见,你还是如从前一般,老三样?”
仲清盯着木桌上的几盘吃食,看着面前这几道菜与他从前所食一般无二,仲清十分诧异,难以置信。
依旧是两块黄米饼,一碗豆饭藿羹,一盘蒜拌苦菜,就连出门应酬参加宴席都是以茶代酒。仲清很是不解,哪有人常年如一日,一直这样?
这边的娄卿旻淡淡点了点头,承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