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深浓,已渐入十月。
风和日暖的晴朗天过去后又连绵不绝地下了几日雨,乌云压顶气候阴沉,寒风在宫内四处飘荡,室内阴冷潮湿,室外暗无天日不见明朗,整个人都变得萎靡不振毫无食欲。
听说姜宣同昨日已经行了刑,姜贯将伤痕累累的人抬到外城,专程租了间上房照料他。朝颜得知此消息后,忧虑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本以为还能继续拖一段时日,不料赵延成竟提前动了手。
她身为华纪公主,自是无权干涉燕国大司寇如何处事。赵成延为人已经足够讲义气了,先前得知是她出主意让姜宣同自投罗网便十分感激她,偶尔与她说粗盐之事的进展。
定是那王酉铭对赵司寇施加压力才不得已提前对姜宣同行刑,她本就忧虑燕国,而今又多了姜家与王家,诸多琐事压在她头上却找不到半点突破口,无处言说,一来二去便不小心染上了风寒,几日下不了榻。
自从粗盐之事暂时平息,朝颜住进燕国王宫后,就又把羽堇派出去寻找太子朝饶的消息了。
她身边只剩槐夏与连瑕,两个女子没经过大事,见朝颜重病后很是担心,整日细心照料着,也不敢有什么动作。
槐夏自幼在华纪长大,与宫内绣娘待过的时间很长,耳濡目染,在女红方面造诣极强,便用王后送来的布料叫上两个燕国绣娘为朝颜亲手赶制新衣、衾被,想着过了季秋便是冬日,提前准备好这些东西以便保暖。
而连瑕为人妇多年,日夜操劳,拥有一手精湛的厨艺,二人便分工做事。一个为朝颜赶制新衣,另一个便负责每日去太医院取药取菜,为朝颜做些药膳。
本应给朝颜开些药方治病,奈何良药苦口,她自小不爱吃药,槐夏便想着让连瑕制些药膳,好吞咽。
自槐夏第一日担任公主贴身内侍起,便知道太子在公主患病时总把药制成膳食后送到公主手上,她才勉强吃几口,从前太子在华纪时很宠爱胞妹,一来二去就养成了习惯。
朝颜被病痛摧残时常难受得咳嗽,离不得人,槐夏便让连瑕独自去膳房。临走时她千叮咛万嘱咐让连瑕避开宫中贵人,遇到人及时行礼,小心翼翼别出半点差错。
谁知连瑕随了朝颜,回宫时半路拐岔了方向便迷了路走到一处殿宇后门,她左顾右看觉得四周很陌生,正要离开忽然迎面撞上一队人马,声势浩荡。
她脑子转得快,一下便反应过来槐夏先前告诫她的话,想到能在宫里带这样多人马的人身份一定非富即贵,若是得罪了便难逃一死,吓得她连忙向后退,看到棵巨树便跑过去隐在后面半点不敢动弹。
队伍愈来愈近,连瑕便也紧张了起来。
连瑕顺着下方悄悄看去便见到一双玄色金丝足履,大抵是个男子,不知怎地忽然停了脚步,连瑕躲在树后看着这一幕整颗心仿佛被人提了起来,大气都不敢出一下,屏气凝神,心里暗自催促眼前人快些离开。
事与愿违,她盼了许久,那双玄履始终没移动半点,不知出了什么问题,她偷偷向外探头瞥了一下,殊不知这一下便被人抓到了把柄。
“什么人!”
其中一个宫女发现了连瑕的踪迹,立刻跑上前来将她拽了出去。
连瑕就这样暴露在大众视野间,其余人见状纷纷吸了口凉气,看着为首宫女用力拉扯着连瑕的衣襟,表情十分嫌弃,“你是何人?鬼鬼祟祟,不知此处是敬文君的宫殿,外人不得入内?胆敢在此躲藏徘徊你是何居心?”
闻言连瑕立刻垂下头,“我……奴不知此处是贵人的地盘,无意闯进来的。”
哪知宫女瞬间就恼了,“你犯上作乱私窥贵人容颜,无视宫规还在君主面前自称‘我’,该当何罪?”
女子气冲冲说完便将连瑕手中的膳食一把打散在地,滚烫热汤撒了一大片,浸湿了女子的鞋袜,烫到脚面,女子嘶了一声,怒气直接冲上顶峰,“来人,将这个贱婢拖下去打二十大板,再把她的眼挖出来埋入土地,看她日后还敢不敢做此等秽乱之事!”
她话语狠辣,声音很大,模样高高在上十分嚣张。
连瑕被这人不可一世的姿态吓了一颤,顾不上去收拾地下散落的残局,连连后退。
身侧几个宫女听完女子的命令便对着连瑕一涌而上,连瑕见躲避无果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半蹲在地挣扎着,慌乱中,一眼找到人群缝隙外站着的贵人。
见其模样清秀,举止尊贵,连瑕向下探看,发现正是方才那双鞋履的主人便即刻低头弯腰向他道歉:“大人息怒,大人息怒,我不是故意的,请大人饶我一命,今日,今日是迷路了,我日后再也不敢了,求大人饶命!”
男子穿着蓝色锦袍,腰间系着莹白玉组佩,衣着富贵,仪态端正,见连瑕求情,他一副欲言又止的面貌,迟疑了半晌还是未开口接话。
眼下连瑕觉得自己惹上麻烦,顿时手足无措。
早前她便听槐夏说宫里贵人们身份极其尊贵,若惹到了会杀头,她整日都小心翼翼地与其余人待在一起从未遇见今日的情况,哪里知道第一次独行就出了岔子。
几个宫女趁连瑕不注意在身后推了她一把,使得连瑕狼狈地摔倒在地,她们便直接将她架了起来,为首宫女见人越过自己向自家主君子求情,眼睛都瞪直了,愤愤不满地怒吼:
“你这贱婢是从哪儿来的?竟半点宫规都不懂,冲撞了君主你十条命都赔不起!”
“快!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快将她拉下去打啊!”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连瑕挣扎着。
连瑕从前在外城干过些许粗活,手上力气大得很,见宫女不放过她,她便使足了力气反抗,好不容易摆脱宫女的束缚,抬头见自己被人群围在中间无处可逃,只能向男子那方转头,随后噗通一声跪趴在地,边磕头边解释:
“大人!奴是前几日才进宫的,不懂宫规,实在是无意冲撞贵人!望您能给放我一马,奴婢日后定不会再犯!”
“贱婢!你还敢狡辩!”
说着宫女将连瑕一把拽了起来,紧接着传出啪的一声,不过瞬间,白皙的面上便赫然印出了个红手印,肿胀了大片。
连瑕被打得一蒙,愣在原地。
宫女又唤身后人:“你们动作快点!把她拖下去!”
她本来今日就不高兴,偏偏看到面前这张颇有几分姿色的脸在君主面前晃荡,碍眼极了。
敬文君每月十五回宫探望国君,此事早已成习惯,燕国上上下众人皆知,哪里会有什么宫外来的不知晓此事的人?
敬文君燕晤姿容珏珏,家财万贯,又是国君胞弟,素来总有女子想爬上他的榻成为他的枕边人。
一想便知眼前女子是故意而为,就想获得君主另眼相看,思及此她心里一阵不平,厌恶情绪涌上心间,索性想一不做二不休杀了此人。
反正宫里时常死人,只不过一个小小宫女,消失了也无人会在意。
她已经被怒气冲昏了头,也不去想眼前人有何来历。
燕晤在一旁看了许久,见手下人如此得理不饶人,他俊秀的眉头拧在一起,终于忍不下去,唤了那宫女的名字:
“桃月,不若放过……。”他实在不想因为自己被看一眼就白白搭上一条人命。
不料话还未说完便被桃月接过,“君主,您千万别心慈手软,这女子躲在树后明摆着就是故意窥视您的,哪里是不懂宫规,分明是有意不尊重您,您不能总这样良善,上次您便饶过旁人一回,若次次都不罚,日后还会有谁能把您放在眼里?”
君主虽然被国君封为敬文君,但都是表面做做样子实际并无实权。
桃月跟在他身后五年之久,早就摸透了自家公子的性子,过于软弱可欺,善良待人。
燕国如今在燕融手上,他还能勉强做他那个无忧无虑的王弟,若有朝一日改朝换代亦或是兄终弟及,以燕晤这样的性子怕是会被架空成一个傀儡。
而燕晤自幼酷爱看书,所思所想本就与旁人不一般,只想心无杂念在府上做个安分公子,胸中没有半分贪权恋位的志向,更不懂旁人的别有用心。
如今被桃月这几句话给挑唆了,他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这……”
桃月没再理会自家君主,转头便换上一副不好惹的表情,盯着面前几位宫女,怨声满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拖下去!”
宫女又围了上去。
连瑕一人无法与多人对抗,只能被架着离开,眼下真真慌了,不禁吼破了嗓子祈求天降神明来救她,“放过我吧!”
“求大人饶命!”
“阁下且慢!”远处一道颇具磁性的悠扬嗓音打断了连瑕的求救声,架着连瑕走的那几位宫女也随之停下脚步。
众人回望向声音源头,才见到一男子从石子路的那头走来。
男子头顶一发冠,身着青衣直袍,腰间莹白玉玦随着他的步伐飘飘荡荡,碰撞着带钩传出一阵聆听响声,远远看去,举手投足尽是雍容华贵,模样一表非凡,一看便知是位翩翩君子,遗世独立,是众人未曾见过的陌生面孔。
连瑕是最先反应过来的,她趁宫女愣神的功夫挣扎开,立刻跑向娄卿旻的方向求他救命。
娄卿旻任由连瑕躲在身后,想到自己方才听到这边一阵躁乱,知道自己竟撞上燕国宫女在此狐假虎威,惩罚下人,那架势一听便是仗着背后有人撑腰便无法无天,滥用权力。
若是从前的他,根本不过多关注这些琐事,但他听到女子的声音熟悉,猜到是朝颜救下的那个女子,连忙出声将这些人留下。
先前因为坐视不理旁人事已经与朝颜拌过嘴,若眼下见死不救被她知晓,她定会责怪自己。
总归欠了她几个人情,能帮则帮。
这些时日他一直闭门不出,一来是发现总有耳目暗地跟踪,索性直接闭门不见客,在寝殿内绘制燕国地图。二来便是让人寻了燕国朝官的画像,将满朝文武上下全部认个清楚。
回忆这几日看过的百官模样,眼前被宫女围在中央的男子穿着与王室类似的袍服,都是上衣下裳宽袖式的,腰部还悬着枚难得一见的龙凤虎纹玉佩,便猜出他的真实身份。
而对方见到娄卿旻时,眼睛蓦地睁大,带着股淡淡的惊喜,忙加快步伐走上前去问他:“莫非阁下便是华纪来的那位娄少傅,娄大人?”
娄卿旻点头认了下来,纵使知道眼前人身份他还是客气问了句:“阁下是?”
只见燕晤扯着唇角一笑,满面容光朝着娄卿旻拜了一下,“在下名为燕晤,乃国君的亲王弟,在下仰慕大人许久,今日一见大人果然与寻常人不同,如此人中龙凤,连模样都这样俊秀。”
娄卿旻早知晓燕融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弟弟,仔细看看发现二人眉眼间确实有几分相似,都是那样平易近人雍容尔雅。
听人夸赞,他心中没什么波澜,面带微笑自觉接过话:“敬文君不必如此夸赞,敢问这位宫女犯了什么错?”
他目光落在连瑕身上。
“她……”
燕晤虚溜拍马有一套,到这些小事上反而不知如何解释,正左顾右盼想托词,一旁的桃月趁机便替他回答了:“启禀这位大人,这宫女故意闯入我们君主的地盘非但不行礼还躲在树后偷窥,实为对我们公子大不敬!”
见娄卿旻不言不语,连瑕匆匆解释:“回大人,奴婢没有偷窥,奴是出来替公主熬制药膳,不慎迷路才闯入这个地方。本来是想避着贵人等他走了再出来,哪知贵人竟半晌没动,这才探头一看惊扰了贵人,这是奴婢的错奴甘愿受罚,但奴不想死也不想被挖双目!”
她好不容易被朝颜从虎口救出,怎地要死在看旁人一眼的事上?
听完连瑕的解释娄卿旻便懂了,想着她初次入宫不懂规矩实属正常,便替她向燕晤求情:
“公子有所不知,这位宫女是朝颜公主自外城带来的,跟在身边不足半月便一同进了宫,今日确实是不了解宫规礼仪才冲撞了公子,您大人有大量,望海涵,饶她一命。”
“但是她确实以下犯上……”桃月显然不想放过连瑕,还想纠缠。
娄卿旻听这宫女一直叽叽喳喳、反反复复说个不停,完全不把燕晤这个主子放在眼里,没有半点敬重主子的模样,实在过分,实在不成规矩。
他犀利的目光落在桃月身上,开口批评道:“她是外来的新人不知宫中规矩,你在燕国多年你也不知?如此盛气凌人与朝官使臣顶嘴你便半点错都没有?”
“还是说,你知法犯法,有意挑衅本官?”娄卿旻语气明显重了,表情严肃不怒自威,让人看了有些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