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身继续走,下坡,坡上的碎石子被初夏一个下午的太阳照得很烫,到现在都能闻到高温的气息。
下面是一条长长的铁轨,大多是运煤炭的货车和绿皮火车经过。上面的电线将天空分割成几块,铁轨蜿蜒延伸向遥远的尽头,不知来处和归处。
赵辞镜站在铁轨边上,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有两个人在铁轨的对面聊天,有些面熟,似乎是曾经的邻居。赵辞镜依稀记得他们是自己曾经一个小伙伴的父母,还曾去他们家玩过,印象中是对热情好客的夫妻。
后来他们不让自己的孩子和赵辞镜玩了,曾经的玩伴跟着其他人一起欺负自己,他们也没有阻止过。
其中一人似乎是和赵辞镜对视了一眼,和另一个人嘀嘀咕咕了什么,两人转身离开。
很快这里只剩他一个人了。
赵辞镜在这里站了很久很久,偶然有路人经过,但没有久留。
他就站在这里,看着夕阳一点一点沉下地平线,天幕被墨色染黑,周围逐渐被夜色笼罩。
其间有数辆火车经过,赵辞镜感受着身体里强烈的冲上去的冲动,却又迟迟不敢迈出那一步。
为什么不敢呢?
明明生命已经变得这样单薄。
他不应该存在,他无法赎清身上的罪业,他走不出天地间这一方小小的囹圄,他只会害了想对他好的所有人。
其实在赵归发病前,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一直是赵辞镜心目中的英雄。
赵归是大学教授,为人温和善良,他喜欢做慈善,经常往山区里捐衣服,每月工资里总有一部分是留给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他喜欢带儿子玩,把赵辞镜放在他的肩膀上,逗得他咯咯笑。赵归花很多时间陪赵辞镜一起看书,陪他一起看哆啦A梦,在小赵辞镜的心目中,父亲就是他的哆啦A梦。
但后来,一切都变了。
哆啦A梦也许是回到了属于他的未来,而父亲的身躯被恶魔吞噬,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捅出去的那一刀让赵辞镜关于英雄的幻想彻底破碎,再也拼不回来。
那个曾经的英雄,在人们的口中变成了猥亵的罪犯,赵辞镜无法接受,又不能不接受。
偶像的崩塌对于一个孩子而言是致命的。
赵辞镜恍然想起被捅那个少年母亲绝望的眼神,让他根本不敢直视。
又想起两年前父亲第一次发病,医生说“遗传概率很高”……和母亲看向他,担忧又复杂的神情。
自己以后也会变成这样吗?
这是他无法摆脱的枷锁,是他一生的诅咒吗?
所以为什么不敢呢?
夏天就要来了,他身上所有的伤痕、所有的血口,都会在朗朗天光下无处遁形。
然而,他想到周潇女士,想到要是撞死了人也许会被惩罚的火车司机,想到看到尸体也许会被惊吓的路人。
他踌躇着,但其实真正让他不敢上前的,还是人最本能的求生欲望。
低贱又卑微。
……其实也很简单的吧,只要躺下来就好了。
躺下来,就能永远睡着了。
就像当年曾经见过,从楼上一跃而下的邻居哥哥一样。
当看到下一辆火车远远的灯光,赵辞镜鬼使神差地迈出了那一步。
一步,两步……他走得很慢,但没有任何犹豫了。
就在他即将靠近铁轨的那一瞬间,一只手忽然拉住了他的衣角:“你想干嘛?!”
……
赵辞镜回过神,身后站着一个气喘吁吁的小男孩,似乎刚跑过来。
小男孩比他略高,眉眼干净漂亮,但看表情明显很不满。
他皱着眉,又质问了一遍:“你刚刚想干嘛?”
“没干嘛。”赵辞镜扭过头不看他,转身往回走。
被人发现了,今晚大概率是不能实施计划了。
“你别走,”小男孩抓住他的手腕,他说得很直接,“你想自/杀是不是?别走!”
小男孩力气还挺大,赵辞镜扭了扭手腕发现挣脱不了,也有些气急:“你管我?”
小男孩一言不发,拉着他往远离铁轨的方向走,带着赵辞镜在一片草丛边上坐了下来。
月光无言地落在两个小孩身上,把小男孩的眼睛照得很亮。
“我妈妈是在我五岁的时候自/杀的,”他忽然开口,看着赵辞镜,“她的丈夫出轨了,自己精神又不太好……有一天早上我去找她,发现她已经在房间里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赵辞镜低着头,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听。
小男孩说:“其实一开始,我是有怪过她的。我不理解,她为什么要因为这种理由结束自己的生命,把我扔在这个世界。她分明大可以离婚,把丈夫告上法庭,但她没有这样做。而她去世之后,我父亲也根本没有像她想的那样后悔,反而和出轨对象重新组建家庭,那个弟弟只比我小半岁。”
也就是说,他甚至是在她怀孕期间出轨的。
“我不明白,她这样死去,只会伤害到自己和爱她的人。对本就不在意她的人而言,反而减少了阻碍。”
“但后来我想明白了一点,”小男孩看着赵辞镜,“也许人活着需要一个锚点。这个锚点可以是亲人、朋友、爱人,或者一个梦想,一份事业,总之你要为ta而活。我妈妈的锚点就是我父亲,在这个锚点彻底崩碎之后,她也就觉得自己没有理由再活下去了。”
“我也有我的妈妈,”赵辞镜忽然开了口,声音很小,“我很爱她,我有锚点。但为什么我还是想死。”
小男孩想了想:“那可能是生活推动你走向死亡的力气比较大。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事,让你有这样的想法,但你也许可以增加一些锚点,来抵抗这种推力。”
“……锚点?”赵辞镜茫然了一瞬,摇了摇头,“靠近我的人都会被霉运沾满的,算了吧。”
萧苟想帮他却被其他人打,周女士本就负债累累,还得时不时为他操心。
……想来想去还是他的问题。
如果他死了,所有人都能好过了。
小男孩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不如把我当作锚点吧。”
“我今天只是跟着外公来南城办点事,偶然路过的,过两天就要走了,不会一直靠近你,”他的神情认真,“既然你说有霉运,那我也不会沾到。你可以把我当作锚点,为了我而活下去。或者,至少活到我们再见的那一天。”
空气一时安静。
过了两秒,赵辞镜忽然笑了一下:“你还挺大的脸。”
“……”小男孩的脸红了红,“你就说同不同意嘛!”
“无缘无故要一个陌生人为了你活下去,你哪来的自信?”赵辞镜看了他一眼,半晌,又说,“……那我等着下次见你吧。”
算是给自己设定的一个期限。
再次见到他的时候,自己就能毫无心理负担地奔向死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