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妹长高了许多,模样长开,气度愈加出众了。”
杜泠静夸赞了一句,杜润青心里却有些发紧,一时还不知如何回答,便听杜泠静道。
“二妹不必引路,我有些事,想先同叔父书房里商议。”
她说完,定定地看向了杜致祁。
若说父女二人方才还存几分侥幸之心,眼下全跌在了地上。
杜润青紧绷了神色看向父亲,而杜致祁则脸色难看地开了口。
“那便去书房吧。”
... ...
阔大的书房开了窗,书香之气呼呼挤出窗外,只剩下了寡淡的寂静。
杜泠静没有绕弯,直接开了口。
“听闻叔父为侄女相看了一门贵亲,侄女心领了。只是如日中天的探花郎,什么样的贵女娶不到,不知为何要突然与杜家结亲?”
杜致祁见侄女果然不愿,压着心里的烦躁。
“京中贵女虽多,但邵氏是续弦,杜氏门第合宜,而你年岁与他正相当,难道不是一桩良缘?”
邵伯举今岁二十四,刚好长她一岁,论起年齿确实合适。然高官显贵续弦,相差十岁二十岁都是寻常,年龄并不打紧。
杜泠静见叔父顾左右而言他,晓得他到了此时,还不想或能糊弄过去。
她笑着摇了摇头,“侄女觉得不算良缘,我早已与谦筠定下姻缘,姻缘既定,同旁人怎是良配?倒是二妹眼看着月余就要及笄,叔父缘何不让二妹同邵氏定亲?”
这话说得杜致祁心中烦躁,一下压不住了。
他不是没跟邵氏提过这层意思,但邵氏只要阁老独女。但凡他的润青能行,他需要指望侄女?
他脸色十分不好,也不想再跟侄女兜圈子。
“你父亲到底位至阁臣,邵家定你自然有他们的考量。”
他别过脸去,希望侄女懂些事,莫要再一味追问。
然而侄女又问过来,“可是叔父就没想过,邵氏奔着父亲的名头来,是想做什么?”
“做什么?”杜致祁更恼了,“你也曾跟你爹读过许多年书,怎么连这都看不懂了?”
他道,“邵伯举是雍王表兄,雍王年岁最长,他想入主东宫就得朝臣、尤其是文臣一力支持。如今虽得了窦阁老襄助,但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他娶了你,从前追随杜家的人,便也到了雍王身侧。”
他一口气说完,瞪向侄女。
“你连这个都看不懂的话,乖顺听从我的安排?我自不会害你!”
杜致祁这话,将院中候着的阮恭秋霖,皆震得一怔,旋即秋霖攥紧了手,阮恭已随时准备闯进书房。
书房之中,杜泠静面色波澜不起。
她先执茶壶,给杜致祁的茶碗续了水,而后给自己也续了半杯,端起茶碗来,浅啄一口。
放下之后,才不疾不徐地开了口,然而说出的话,却令杜致祁握着茶碗的手一颤。
“叔父既然明白邵氏想要为雍王再添羽翼,那可有想过,父亲过身六年,拥戴他的人还剩多少?杜家于雍王,只能浅浅助一推之力,论及从龙之功,再比不上窦阁老等人。但两家就此结亲,杜氏却要将全副身家乃至一族命途,都压在雍王身上。”
她说到此处微顿,看了她叔父一眼。
“他日雍王未能入主东宫,坐上太子之位的是贵妃的慧王,叔父当如何?杜家当如何?”
当今圣上身子不算康健,继位没多久就立了太子,立的正是皇后嫡子,既嫡又长,满朝拥戴。然而太子却于殷佑五年,突发疾病而亡。
太子之后,皇上还有三位皇子,分别是邵贤妃的二皇子雍王,良嫔的三皇子承王,以及贵妃年幼的四皇子慧王。
照理年长的二皇子是太子的最佳人选,然而邵贤妃早逝,皇上偏宠出身永定侯府的陆贵妃。
偏偏皇后娘娘因太子过世遭遇重创,卧榻多年。没人晓得一旦皇后病逝,皇上会否册封贵妃为继后。
贵妃若成了皇后,慧王便不再是区区四皇子,而成了皇上膝下唯一嫡子,那便是东宫太子无可争论的人选了。
文臣多拥戴雍王,以窦阁老为首,武将则偏向慧王,簇拥在永定侯府周围。皇上龙体越加不济,两派原本的暗斗渐走上了明面。
杜家远离权势中心,只要不掺合,日后不管是雍王上位还是慧王登基,于杜家并无差别,反而新帝为了拉拢朝臣,杜家还另有希望。
杜泠静默然看着自己的叔父。
杜致祁缘何没有这等顾虑?
可他大哥过世后,曾经的新政流离,他这兄弟也如新政一般,被弃在了京外偏僻之地。
大哥在世时,不曾尽力助他升迁,大哥过世后,他却被冷落无法出头。
这次是邵家递来了过河枝,他岂有不抓住的道理?
至于往后... ...杜致祁心下一横,“既选了从龙之路,不论什么结果自有我这当家人承担。”
“那叔父为整个杜家选了这条路,可有和杜家其他人商议?”
青州杜氏一族除了杜致祁,还有几位举人,甚至可能很快要出下一位进士。然而杜致祁为了瞒住侄女,哪里有把半分消息透给青州老家?
除了他,旁人根本不知晓。
杜泠静声音徐徐,但却似一把剪刀,直戳到了杜致祁最虚薄的心口。
他腾得站了起来,一把扫落了手边茶碗。茶碗坠地应声碎裂,杜致祁满脸青红。
“这杜家,到底是我做主,还是你杜泠静做主?!”
房内一片死寂,院中,阮恭几乎要冲进了门里来。
杜泠静目光越过窗子止住了他。
书房静悄悄的,格局并未大动,但杜泠静这才看到,父亲的书房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
书案上没有父亲连声叫苦的高高案牍,窗下没有他为新政彻夜难眠时偶卧的躺椅,书架上他爱不释手的书被转到了边缘,连他插着画卷的瓷缸也被移到了墙角。
更不要说,父亲亲自给她启蒙的时候,特特给小小的她,打的一套圆圆胖胖的矮桌矮凳。
那时候,父亲还不是高官阁臣,还有闲暇的时间,每每见她写出像样的字来,便忍不住激动地将她高高抱着举起,“我的静娘真有文气!”
可她那时不懂,只一味提醒爹爹,“爹,女儿都大了,不能抱这么高了。”
爹用笑得不行,“才七岁,怎么就大了呢?便是十七岁,也是爹的小静娘!”
可是爹不会想得到,十七岁那年,她已没有爹了,再也没有了... ...
杜泠静目光掠过书房每片砖瓦,越细看,越捕捉不到父亲从前任何一点的印迹。
父亲走远了。
她忽然觉得这样很好。她不想让爹看到,他唯一的胞弟和他的女儿,在他生前的书房里争得面红耳赤。
若看到,爹会难过吧... ...
书房安静书房,窗外有细风吹进来,吹起书房内淡薄的书香。
杜泠静敛去心口漫出的酸意,眼眸微垂。
“侄女并无僭越之意。”
她缓了言语,杜致祁也不想真跟她闹僵,顺势坐了下来。
杜泠静略作思量,跟他再次开了口。
“侄女确实不欲另嫁三郎以外的任何人,但此番邵氏突然求娶,毫无征兆就想在中秋定下此事,就算要为雍王助力,也太过仓促。
“如此仓促,侄女反而以为,内里恐有我们不知的猫腻。”
这话让杜致祁抬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