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大家彼此没有再说话,回到海军司令部后,安德烈扔下车,扭头走了。伊万沉默了片刻,坐到驾驶位上,发动了汽车:“你现在住在哪儿。”
“基洛夫工厂的临时宿舍,出了广场左转。”
“冷么?要不要把车篷拉起来。”
“不用了,开车很快就到。”
“……”
开车的确很快就到,为了防止空袭,街道两旁的路灯都已熄灭,只有车灯照着工厂的大铁门。大雪还没有停,风刮得人睁不开眼睛。王耀拉开车门,踩上了路旁的积雪,积雪发出了咯吱的叫声。
伊万坐在驾驶室,看着他,大雪和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希望他能对他说句话,或者至少回回头。但他没有,他只是裹紧了大衣,踩着积雪叩响了工厂的铁门。
铁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他的身影就要淹没在黑暗里。
“王耀!”伊万大喊了起来。
王耀没有回头,大门关上了。
大雪噗噗噗地落在地上,落在车里,落满了伊万全身。他趴在方向盘上,想要强迫自己去忍耐。他感到嘴里残留的血腥味还未散去,急促的呼吸又令它的存在愈发浓烈。
这时,车上的无线电开始吱吱作响:“听……到,听到请回答。”
伊万擦了擦脸,摘下话筒:“听到,请讲。”
“十一区,十六区,二十一区装甲部队指挥人员,迅速到总部集合,收到请回答。”
“十六区收到。”伊万放下话筒,发动了汽车。
汽车的声音渐渐远去,门的这一边,看门的老头好奇地看着王耀:“您还要出去么?”
“不,谢谢您。”
直到汽车的声音彻底消失,王耀终于往前迈了一步:“谢谢您,我不出去了,您锁门吧。”
夜晚的厂区非常的安静,越走越觉得孤单。临时宿舍楼的窗户透出一丝微光,好像是整个厂区唯一有人气的地方。王耀站在宿舍楼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不清自己是喜还是悲。此时此刻,他应该上楼去,打开门,弄热自己的房间,然后躺下。但是他却做不到,思考了许久,王耀转过身,向着厂房走去。
他不知道今天是怎样的一天,应当算作重逢,还是离别。
就这样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到了办公室门口,王耀习惯性地打开了门,拍掉身上的雪,走了进去。办公室的另一头,车间的车床可能还在运转,吱呀吱呀的声音有节奏地传来。王耀穿过办公室,打开了另一端的门,走进了车间。车间没有人,但却没有关灯,王耀叹了一口气,准备走过去拉电闸。
突然,他看到一堆炮弹壳旁蹲着一个人——斯捷潘?
“你怎么了?你怎么不回宿舍?”王耀赶紧跑过去,想把他扶起来,“不舒服?”
斯捷潘艰难地抬起头,笑了笑:“嗯,可能……吧,我……有点头晕。”
“我扶你到沙发上去!”王耀惊恐地拽起他的胳膊。
“等……等等,我,小教授,我冷,想喝口……热水。”斯捷潘的脸色铁青。
“好,你等等!”王耀帮他靠稳后,赶紧爬起来,跑回办公室,找了个杯子倒了点热水。水很烫,王耀感到自己的手一直在发抖,他急冲冲地连盖子都没盖就跑了回来。
“水来了!斯捷潘,水来了!”王耀跪下来,扶起斯捷潘的头,“来……喝点水……来。”
斯捷潘的头歪到了王耀怀里,并没有睁开眼睛。
“来……喝口水,斯捷潘……喝口水!”王耀努力扶正他的头,想要把热水灌进去。但斯捷潘再也没有回应,他的身体渐渐变冷,就像王耀手上的那杯水一样。
“醒醒!你醒醒!”王耀搂住他的肩膀,“斯捷潘,你醒醒啊!”
空旷的厂房里,没有人能够回应他。
风雪依旧呼啸,王耀觉得这股寒冷直插入心里。终于,隔壁车间的人听到了王耀的喊声走了过来,那个人也是一张虚弱的脸,他看了看斯捷潘,又看了看王耀,打了个哆嗦,出去叫人去了。
王耀艰难地架着斯捷潘,把他从地上抱到办公室去。等终于把他放到沙发上后,王耀想要掏出手帕擦擦他的脸,但他什么都没掏出来,只掏出了颗小小的奶糖。
“对不起!”王耀抱着他的头,跪了下来,“斯捷潘……对不起……”
过了很久,厂区的几个干部过来了,他们把王耀拉起来:“他死了,起来吧,回宿舍去。”
一个老干部陪着王耀走出来:“等等吧,等到拉多加湖结冰,就有粮食运进来了。”
王耀只好点点头:“我还好,谢谢。”
斯捷潘的尸体被抬走了,王耀看到他们缓慢消失在厂房透出的微光里。
“他的家人怎么办?”
老干部摇摇头:“还是等拉多加湖结冰吧,回去吧,年轻人,外面太冷了,您的帽子。”
王耀接过帽子,戴好,他突然觉得累了,太累了,好像浑身是力气被耗尽了的疲劳:“领导,我明天可能还要请个假。”
别里亚耶夫教授已经两天都没来了,王耀此刻突然更加牵挂。
“好的,年轻人,回去吧,休息吧。”老人拍了拍他的肩,把他往前推了一把。
工厂上方的喇叭里,节拍器的节奏突然变快了,又是空袭?王耀疲惫地看了喇叭一眼,没有往防空洞跑,只是拖着脚步向宿舍走去。
躺在床上,远处的爆炸声伴着火光从窗帘的缝隙里透了进来。王耀看着它们,想起了那个圣诞节的夜晚,大朵的礼花在窗前绽放,绚丽,五彩,而他那时还在自己身边。
就在不远的地方。
第二天,工厂依旧正常运转,新生产出来的炮弹仍旧源源不断地运往前线。没有人谈论斯捷潘的事情,没有人谈论空袭的事情,没有人谈论任何事情。
白班结束的铃声响起的时候,车间里的晚饭终于来了,很幸运的是还有一百二十五克面包,糟糕的是面包吃起来像树干。
也许里面真的有树干吧?王耀从嘴里找到一块木屑。
“可以吃的,那是印钞厂用剩下的木纤维中可食用的部分。”一旁的工友善意地提醒王耀,“等拉多加湖封冻就好了,DG人没办法拉那么大的包围圈,到时候就会有粮食运进来了。”
“可惜拉多加湖从没封冻过。”另一个工友冷冷地说,“而且拉多加湖风浪又大,驳船根本没法用,以前连港口都没有修过,现在的港口都是临时搭的,吃水很浅,根本没用。”
拉多加湖,欧洲最大的湖泊,涅瓦河的源头,这座湖泊风浪很大,之前列宁格勒的物资运输全靠铁路,从未有人想过要在这座湖上行船。列宁格勒被包围以来,政府多次组织驳船运送物资,但风浪和空袭造成了诸多不顺,运送的那点物资根本抵不过几百万人的消耗。
拉多加湖,从未封冻过,数百年来都是如此。
德军认为这是SL人自欺欺人的期盼,但这却是列宁格勒最后的希望。
天越来越寒冷,饥饿令寒冷更加刺人,但每一个列宁格勒人都希望天能更冷一点,再冷一点。王耀走出工厂,一个表情怪异的人瞥了他一眼,拐过一个弯,消失了。又走了不远,王耀看到走在前面的一个人突然栽倒在了街道上。他还没来得及喊,就看到一个人猛地从一个小巷里窜出来,把那个摔倒的人拖了进去。
没有路灯的街道很暗,但王耀几乎可以凭经验判断那个摔倒的人已经死了。那个人在做什么?王耀往前快走了几步,赶到了那个巷子口。
“……”
“……”
一个脸上蒙着围巾的人正拿着一把锯子,他手边的血淌了一地。
“安静!安静!”那个人惊恐地给王耀打手势。
王耀退后了一步。
突然,尖锐的哨声响了起来,两个警察打扮的人从街对面向这边跑来:“站住!你在做什么??”
蒙着围巾的男人从地上弹了起来,他捏着锯子,另一只手提着什么,迅速向巷子深处跑去。两个警察追了几步,跑不动了,折了回来。
“你是外国人?”一个警察走过来问王耀,另一个去查看尸体。
“啊,对。”王耀主动拿出了证件。
“后退,快走吧。”警察故意挡住了王耀的视线。
王耀猜到了大概,也不想看:“好的。”
那个警察迅速被甩到了背后,王耀不敢放慢速度,一种诡异的恶心令他不安。列宁格勒的燃料已经告急,所有的燃料都首先支持前线,大街上已经没有汽车,王耀大概走了一个小时才终于看到别里亚耶夫教授家的影子。
王耀敲了很久的门,塔季雅娜才过来开门:“王耀?哦,您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