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夜,房间里就像是在上演一场永不停歇的交响乐,火车哐当哐当开过,麻将声连绵不绝,还有撕心裂肺的蝉鸣。
郑什有点睡不着觉,也不是觉得吵,他早就习惯这些声音了,当然不会觉得吵,但话又说回来,其实是有点儿吵的。
吵不吵并不能影响他的睡眠,他只是,突然觉得肩上的担子重了。一夜之间,他从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状态,变成了左肩一个弟弟右肩一个侄女,以后每天睁开眼睛都是思考冰箱里的食物够不够,又或者是担心别的什么。
他承认,他后知后觉地,有点儿后悔了。
他半坐在窗沿边,隔着防护栏往下看去,烟灰被他抖落在一盆半死不活的仙人掌里。
月光拉长了他的身影,隋青叶躺在床上,睁着俩大眼睛盯着他看。
郑什被他盯地有点发怵,犹豫半天然后问道:“会不会吵?”
隋青叶摇摇头,“姨妈下去打牌了吗?”
郑什嗯了一声,“把小宝哄睡了她就走了,也不知道整天打夜麻将的女人,怎么皮肤状态还能那么好。”
“我姐姐天天熬夜上班,皮肤也很好。”隋青叶说。
郑什张口就道:“你姐才多少岁,她年轻,熬夜多正常,我三天三夜不睡觉都没事儿。”
“那挺好的,姐姐会永远年轻下去了。”
隋青叶的嗓音里听不出高兴或是不高兴来,更多的像是平淡,“我姐以前说,她一定要在最漂亮的时候死,这样人们就会记住她最美的样子。”
郑什心里咯噔一声,心想自己提什么不好,非得提他姐。隋小蝶的案子结了,定的是自杀,因为不在厂里工作,所以算不上是工伤。他琢磨了一会儿,打算改明儿带几个弟兄去拜访拜访隋建民,好歹‘说服’这位亲叔叔把卖小孩儿的钱给吐出来。
“哥。”
“嗯?”
“我会出去找活儿的,不让你花钱养我,你给我个地方住就好了。”隋青叶打了个呵欠。
说不上心疼,就觉得他懂事地有点儿太过了。
“小孩儿少操心赚钱的事,养你废几个钱?好好读书,天天向上,甭想别的。”郑什掀开被子钻进去,麻将席的凉意一下贴进皮肤。
他很少一个人睡一张床,以前和他哥一起睡,现在和隋青叶,不过是从弟弟变成了哥哥,单人床挤下两个人,他却睡得更好了一些。
凌晨两点,郑什忽然惊醒过来,他把手伸到枕头下面,指尖被什么冰冷刺骨的东西给冻地瑟缩了一下。
“隋青叶。”他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唤道。
耳边传来隋青叶安稳的呼吸声。
窗外月光冰冷渗人,他咽了咽口水,自言自语道:“你说,这玩意儿,咱们是不是应该处理掉?”
夏天就这么过去了。
从隋建民那件事上,郑什就发现隋青叶那副看似姑娘似的皮囊下面其实藏着个特离经叛道的灵魂,毕竟不是人人都能拿着枪不发抖,还能把枪口对准自家亲叔叔,并且毫不犹豫扣下扳机的。
更何况,这一切建立在姐姐自杀,被人贩子拐卖等一系列足以颠覆人生的事情之后,这些事换到自己身上,郑什觉得自己一定会吓得好一段时间睡不着觉。隋青叶不一样,他睡得还挺好,就像是一株顽强的小草,不管情况有多恶劣,给他一个夹缝他都能生存下去,而且过得还不赖。
对于家里突然多了俩小孩儿,郑什一直觉得自己的人生应该会有着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种翻天覆地的变化应该是朝着糟糕的方向发展,但让人觉得奇怪的是,除了每天晚上睡觉有点挤之外,整个家不仅没有变得更糟糕,似乎还变得更有烟火气了一点。
原本非要等着实在装不下才会倒掉的烟灰缸总是干干净净,常常脏衣服堆积成山的凳子上空荡荡的,一向是被荒废的厨房里传出饭菜的香味。
现在无论哪个朋友来他家里总是会惊叹一声,搞得不像是自己收养了两个小孩儿,而是隋青叶正在充当他家的免费保姆,把他这个生活废人给照顾地井井有条,以至于郝直总说他才是被收养的那个。
不过,一整个夏天,郑什都没想到办法让警察把自己的车子给还回来。主要是因为负责这起案子的警官以前还抓过他爹,那位警官秉持着某种人道主义,以‘我抓了你爹就一定要为你的后半生负责任’一类的想法,硬是不肯在他拿到驾照之前把车还给他。
于是,郑什开黑车的计划暂时搁置,转头投入了另一项事业当中。
五楼的江少宇是他高中同学,家里爹妈都是车厂有编制的老员工,工资福利待遇极高,家里的电器一应俱全,就连电脑都给配置了,而他家装电脑那天,郑什才刚把麻将馆里那台座机给修好。
有钱归有钱,缺点就是家教太严。
江少宇从小都被寄予着望子成龙的愿望,而他自己也为此付出了极高的眼镜度数,几乎是手不释卷,然而事与愿违的是,他属于那种不管再努力,成绩永远处于中游水平的人,考上大学几乎是没可能的。
自打有了电脑,郑什就把他给盯上了,连框带骗地给人家拉进了自己的盗版碟事业。江少宇出设备和技术,郑什和郝直负责销售。
他们的生意经主要是挂羊头卖狗肉,用香港最大尺度的三级片做封面,再往里面塞些烂片,还真别说,买的人是一点儿也不少。缺点是必须打一枪换个地方,一锤子买卖,做不长久。
身为家中主要的经济来源之一,郑什自诩对这个家还是很有贡献的,但康叶离对他还是见一次嫌一次。
这无外乎就是因为他不肯回去读书。
不过他也不在乎康叶离对他满不满意,毕竟人生是自己,关其他人屁事,然而当隋青叶说他也不想读书的时候,郑什还是把小孩儿给揍了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