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更是一座“堡垒”,而非城市,然而墙体高大裸露,倒像曾被巨人所建,正如先前见到的墙体花纹,如今随众人沿它环形的建筑向上,更可见得全貌。墙上绘制花纹,四周水渠通达,满种花树,‘疯城’葳蒽不愧是一座花城。‘蓝雕’,‘虹种’,玫瑰,‘灰铃’,应有尽有,有时藤蔓攀上数十米高的墙体,给日光撒上阴影。
“阿默黛芬!”昆莉亚叫道:快入室内之时,阿默黛芬猛地跳起,向一旁花丛扑去,铁链伸长,昆莉亚赶忙去追,只和阿默黛芬一起扑入花丛。
“据我所知,就没有来了葳蒽的鬣犬,不喜欢花……”莲锲什笑呵呵地说道。
果不其然。昆莉亚进入花丛,便又吃了一惊:在缠绕的团状花丛底部的土壤里,竟然躺了个人。花瓣四散,那女人扶地坐起,白发自脑后倾泻而下,却不是北方人的透明,而是类褪色的苍白,阳光照上,都成了月光。昆莉亚愣在原处,看见她眼角的漆黑细纹,瞳孔深处,亦是漆黑。碎花落了这女人满身,进入她敞开的胸脯中。她的皮肤松散。
“您认识吗,莲锲什?”她背后,安提庚说道。“不。”莲锲什说。
那女人坐着,阿默黛芬跪着,直到女人抬起手,拂过阿默黛芬的脸,从鼻子到嘴唇,从下颔到额头,又凑近,深深地闻她身上的气味——昆莉亚才看出她瞎了。她用上除眼以外地所有器官去体察面前的人,嘴唇仿佛在亲吻阿默黛芬的脸,却让昆莉亚想到两只互相舔舐,爱抚的狗。
“我的‘皇后’,”那女人便说,“你也来了……”
阿默黛芬只有呼吸将她回应。她也吸食女人身上的气味,不知是回忆,还是渴望她身上浓烈的花香。但再没更多话语——那女人放开了阿默黛芬的身体,而老鬣犬终于听从铁索的召唤,跟昆莉亚一起返回。昆莉亚回头,见到那女人松开手中的花瓣,仰头倒下,白发披散在花丛中,融化成百花百色中的黑白躯体,双眼闭上,侧身而眠。
“她之后……会怎样?”昆莉亚问莲锲什。“不怎么样。”她笑笑:“如你所见的那样。头发变白,眼睛变黑,丧失记忆,就此老去。也是种不错的生活:白天总是还好,看上去只是些懒洋洋的动物。”她带队伍上一层阶梯,面前,又是一道大门,“晚上才多姿多彩。”
“要不要我背,昆莉亚?”昆莉亚正上阶梯,看见面前的奇牙回头,怯生生地说:“你累了。”昆莉亚笑着摇头:“你太小。”
但奇牙不比她们小多少——虽然她确实身材娇小。但昆莉亚,不知怎么,便觉得她是小孩。阿默黛芬扶着昆莉亚的肩膀,抬起头张望,两人继续上行,却撞到莲锲什。她对她伸出手:“我来背,昆莉亚。”她解释:“你昨天没喝‘血’,身体受不住了。”
这无可争辩。昆莉亚将阿默黛芬轻轻放在地上,莲锲什蹲下,老鬣犬却抱着手臂,不愿上她的背。“闹什么脾气呢,老皇后?”莲锲什笑,又转过头对昆莉亚说:“以后我退役了,说不定也要你们这么背上来。”昆莉亚不知说什么好,胡思乱想地走了剩下的几道大门。众人攀上五道大门,室内的走廊渐渐狭窄,才听莲锲什说:“我们到了。”门一推开,正对是一扇高窗,除了玻璃破损,装潢之全面使人吃惊:昆莉亚见到沙发和茶几,放在屋角的盥洗池,摆在侧面的床可容两人休憩。她一生也没见过这么舒适的屋子,使人亲切,仿佛曾经是某人的私房。
她们走进去:然而入内,这屋子就恢复了和城体一致的破败。伸手触碰,则无论是布料还是台面,都沾满灰尘,有如墓穴之中。
“还喜欢吗?”莲锲什将阿默黛芬放在躺椅上,逗她:“我一会给你洗个澡,省得你弄脏这么好的一张床。”然而压根是无需担忧之事:昆莉亚走到床边,见到帷幕内布料已守动物啃咬,床栏上沾满蛛网灰尘,比起人住的屋子,更像野兽占领了被遗弃废屋后建起的巢穴。她转身看去,便是那扇高窗——居山顶最高之处,居高临下地俯视四方,于是山峰平原,一览无余,乃至于只有从这扇窗中的风景,才能勉强认可,这是整座城市最好的屋子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建筑?”昆莉亚抬头,见安提庚端详盥洗室中的装饰,说:“我从没见过这样的装饰。”
“没人知道。”莲锲什回答。她正替阿默黛芬脱下外套,“自‘殿经’编撰年代这城市就存在了,是最古老的城市之一。据传当年初代牧首从东方而来,是在葳蒽获得了唯一的友好。那时南部北部,都是女神教的敌人。葳蒽城遂成初代‘鬣犬’的据点,大抵就是那时的建筑。”
昆莉亚上前,看见安提庚手中的物块——莲锲什并未回答,或关心这“装饰”,昆莉亚却皱起眉头。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像鸟,像虎,像蜥蜴,像鲸,像象,像狼,又什么也不像。这是件镀金的装饰,有鸟的翅膀,虎的纹样,蜥蜴的鳞片,鲸那般的海生曲线,象的角,而口吻的样子,又有些像狼——只是不像鬣犬了。
安提庚的手划过那装饰的两侧,大约是翅膀的部位,昆莉亚感觉到上边不朽的锋利。
“我要给她洗澡了。你们要是有兴趣,可以看。”莲锲什打趣道,“没兴趣可以自己逛逛。”
“我来帮忙。”奇牙说。昆莉亚犹豫回头,见阿默黛芬的身体裸露在外,其上遍布血管和伤口,颈部的伤口尤其狰狞,不由心下伤神。但她委实放心不下塔提亚,挣扎再三,仍然推门而出,说:“我去院子里看看……”
她出了门,才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怎样寻找塔提亚。虽然‘高山别苑’的上升路线相当固定,被五道大门锁住,然而中间的庭院却复杂交错,花园和小屋分割其中,即使俯瞰也未必能迅速找到人影,只劝说自己下行走走看——没想到刚走出最上的一道门,便听见笑声,说着:“然后呢?”
那是克留珊多的声音。昆莉亚连忙跑下楼梯,另一个声音也响起,不过十分陌生沙哑:“之后,就到了晚上——整座城市都弥漫哭声和尖叫。你想睡,也睡不着,还不如走下去和那群疯了的一起在花园里跳舞,打滚,撞墙。这墙上的血有些是原先就有的,有些是我们撞出来的,久而久之,你也咂摸出一些快感,甚至习惯了白天睡,晚上醒——很快,你不再渴,不再饿,那时你就快解脱了。你唯一喜欢的事,变成了——花。”
一个女人说。昆莉亚到时,见到塔提亚带着克留珊多,坐在露台的花园中,背后是展开的苍天,显得人的身影无色渺小。她们身旁也坐着个女人,同样头发苍白,而眼眸漆黑,听到脚步声响起,便停了说话,转而看她,漆黑的眸子盯住昆莉亚;她不禁喉头滚动,咽下唾沫。
“你,”那女人说,“你耳旁那束花很漂亮。帮我拿过来。”
花瓣拂过她的脸颊,香气溢满感官;这花中仿佛盛着酒一般,令昆莉亚头晕眼花。她摘下那束花,不明所以,走到那三人面前,递给这退役的老鬣犬。“好啦。”她便满足了,“你也进来吧,小狗。”
塔提亚抬头,对她一笑。昆莉亚别无他法,只好走进花坛中,坐在泥土上。无人说话,因那鬣犬将口鼻没入花中,深呼吸;这是朵黑色的花。“你们在干什么?”昆莉亚低声问。“听这名女士讲故事!”克留珊多兴高采烈地回复,双手飞舞,“葳蒽的历史,鬣犬的故事……我太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