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塔于凌晨三点醒来,闷热难耐。她感到腿边的粘稠,和身上的汗水又有不同,坐起来翻找布块。六人间的宿舍内有两扇窗,正对着塔塔的床,床上光明洒落。前半夜大概来了一场熏风,从南向北去,门廊前月光洒落,遮盖月亮的云层已经飘零风行,她看见两腿之间黑红色的血。几年前,莲锲什说:“她来了月经,但这毫无关系,喝着‘黑血’,很快就会停止。”来孛林一年后,月经没有停止,莲锲什又说:“也许是量不够。”塔塔偷喝预备兵两倍的量,但月经照来不误。莲锲什说:“她看上去也不碍事。”但同时嘱咐她不要同她人说;塔塔认为她的月经不会停了,而她知道不少人仍然来月经,包括莫雷,只是她们的血,大概不像她这样黑。塔塔的月经确实变少了,时间也短,但它不会停止。等到换好了布,则站起来,准备上床,而这时门开了,木头旋出“吱呀”一声,光明倾泻而入,起码有四声呼吸受惊扰;门口站着楛珠。她面孔凄然,众人愤怒,有一会,塔塔没有说任何话,在月光注视众人而有声音就要响起时,塔塔直起身,跑到楛珠身边,推着她的肩膀将她送进了月光池里。门关上,将其余人留在内里,而她俩站在庭院中的月海和走廊黑暗的边缘,彼此对着。塔塔敞开胸口,腰带还散着。楛珠眼带泪光。“你知道啦?”塔塔说。“你怎么啦,塔塔?”楛珠摇摇头,低下头,看塔塔赤裸的腿部。“月经。”塔塔回答。楛珠从未来过月经。
她们坐到庭院的边缘,眼见庭内枝叶深黑的树被月光涂成银色,同样是银色的还有楛珠的眼泪,塔塔一时惊异:她从未看见这样饱满完整的泪水,深海的珍珠只在前排士兵的惊呼中挂在卡涅琳恩公主的耳畔,但她瞬间也认为如果真有海中的明珠,也当是楛珠眼泪的模样,就像月夜湖中的月亮。楛珠说:“莲锲什说妈妈是得病死的,但当她死时,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没人见到她的身体去了哪里。”月亮碎在黑湖里,塔塔见楛珠低头擦泪,说:“所以我不相信妈妈死了。”她打了个颤,周围热气如沉沼迷雾漂浮,将两人层层笼罩。“她早就说她想要离开那里,去别的地方。说不定她只是走了。”楛珠说。塔塔不知该说什么,低头看见脚边爬过一只甲虫,正想踩,却收了脚,回答:“马上就是女神祭了,你可以替姜纳祈祷。”面对楛珠的眼睛,她的嘴唇张合,本不该补充,却仍然说:“祈祷她在别的地方生活得好。”
她们对望着。楛珠比塔塔高;楛珠从未来过月经。她的面容颇含胆怯,却不柔美,甚至有些粗鲁,但瞬间她对她一笑,塔塔无言以对,只感受到楛珠轻轻靠在她的肩膀上,那眼泪和汗水都落地成泉,旱热缠人。
两人第二天因被安提庚叫醒,没有受罚:清晨时两人睡在走廊上,塔塔只穿一件上衣。宿舍对裸身出门,尤其是下身,惩罚严格,塔塔已经尝过,因为她最喜欢裸睡,此事可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塔塔穿戴完毕出来,安提庚正在等她,见了她便说:“你来月经了,会不会影响考核?”塔塔摆手:“没什么可影响的。”安提庚靠着墙站,她也效仿她的姿势,和她站到一块,等着楛珠。一会,人不出来,安提庚目视前方,不同她闲聊,塔塔觉得无聊,问她:“你去歌柏伦那里上课呢,安荜?”她“嗯”一声,不看她。她又问:“上什么?”她不回话了。门正要推开,塔塔自知没戏,耸了耸肩,别开头,听见安提庚直起身,而声音低低地传来:“预备兵,也不是只有当兵的一条路……”安提庚似乎有心同她说些什么,但楛珠已经出门,这话便戛然而止了。她的眼睛仍是红肿的。安提庚上前,轻拍她的肩膀,三人就出发去食堂了。塔塔仍走在最后,手插在裤袋里,哼着歌,走过住宿的□□,晚祷的耳堂,经过正门……
歌声戛然而止。塔塔停住,两人回头看她。“塔塔?”楛珠说。
塔塔看向门口。安提庚表情平淡:“今天大王子要来帮教会征兵,那是他的随从。”楛珠显得忧心忡忡——门口站着一个样子很年轻的北方男人,发色如银,露出来的手指仿佛坚硬的石,正同身旁的两个黑甲士兵说着话。教会的制服原先确实是黑色,但无可否认自从拉斯蒂加被授了代牧职位后,黑得更显著了,就像唯一一种不被他拒绝穿的黑色,类似他母亲,或说,他自己的头发。那两个士兵,一男一女,已经注意到她的目光了,将头抬起了,冷淡而轻柔地撇着她。塔塔别开眼。“认识?”安提庚说。
“不。”塔塔回答。说谎对她来说绝非难事,得感谢姜纳。
应该承认,昨天她所见的那北方男人(她仍然记得他的名字是‘维格’),是大王子而不是“蛇王子”的随从的确使人吃惊(公平而言大王子确有绰号,人更多称呼为‘野种王子’,不是适合每个场合),没有特殊推测理由,仅仅是因为,“感觉”不像,世上绝没有道理使石头和粘液处在一块,正给她自己的吃惊以充足的说辞,虽说内心深处,塔塔察觉到不仅如此,若要形容,则应当说像一只嗅闻腐肉而感到自己熟识天敌的狗;两人的牙印曾镶在一块肉上。她心中有股奇异的怆然和警觉,尽管在她吸鼻子的时间,就过去了,但它到底存在过。
三人离去,早饭,训练。第三次钟响的时候各自从浴室返回,则已经九点,此时人群在礼堂前聚集,将中央通道层层围住,只透过杂色的缝隙,看见黑色的旗帜流动穿过,交织人流中塔塔寻楛珠不见,四处张望,忽然听见一阵最沉的脚步声,像她许多清晨熟悉的那样,那时她站在高处的石头边缘,下方,湖岸草丛中的落叶被踏响,倘若她闭上眼睛,则感到地面震动,仿佛有巨足蹋行林地,土壤下陷落,缓慢而苦痛地复原。这当是幻觉才对,因为世上,那类只有在动物展会上才有的动物里,也不见这么大的足坑。在她闭眼构造出的世界中,那足足有小湖那么大,像一座庞大的石坑,而倘若她睁眼往下看,则就看见那黑色望着她。
“又是你。”黑色说。黑色从来不喜欢她。黑色甚至有点厌恶她,尽管它庞大而她渺小,一种来自于被伤害过的厌恶。
“回你来的地方。”黑色对她说。
塔塔弯着腰,在人手臂和脚的夹缝中,看见一件黑色的长袍,随一个人行走向前,有如水波滑动;那长袍旁有一柄黑鞘的剑。所有事都是黑色的:黑色的头发垂在背上,黑色的袍子不见纹章。领队,旗手,士兵,清一色的黑色。如果有人真想给他取一个友好的外号,那应该早就出现了,那最合适的名字就是“黑王子”。但黑色在孛林是个高贵的颜色,取外号的群体厌恶这个对象。没有其余的任何颜色出现。
一双手碰了碰她的肩膀。她直起腰,以为是楛珠,但见到一片白色,亮得晃了眼。这白色不是月亮一样的白色,而是石头,雪,骨头似的白。这人对她笑着,但那笑容也是冷的。
昨天她见到的那北方人正站在她身边。北方人对她说道:“你好。”她不回,收紧肩膀,像接了一番挑衅,他又说:“塔塔?”
她的手抬起了,像要揍他。他笑着躲闪:“看来你确实就是塔塔。”塔塔皱着眉头,周围人流攒动,人人都在忙于自己的道路,没人注意到她们,只在她们身边留下阵阵虚影。她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他说:“因为你的红头发,蓝眼睛,站着的样子。我认出了这是你的名字。”她回:“你知道我的样子,谁告诉了我的样子?”
他彻底笑起来,说:“我的王子。他曾经和我说起你。他说:‘维格,一个奇怪的孩子:火一样的头发,眼睛像我的妹妹,名字像跳舞。我在森林中见过她,也在湖心遇见。’”他的眼帘忽然掀开,其中有一颗琥珀色的石头,她在里面看见自己。
他问道:“我们曾经见过吗,塔塔?”
“没有。”塔塔回,“我不认识你。”她耸耸肩:“我就不问你的王子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