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松动,因为预备兵准备入内了。塔塔向后退,她最后看了这个北方人一眼,转头离开,钻入人流中。“塔塔!”她的名字又一次响起,忽然叫她有点恼火:这么一个随意的名字,三番五次的引起问题,她差点就想将它抛弃。这时,一双手握住她的手握,塔塔瞪着眼,一把甩开,然而那手锲而不舍地握着她,她转头,看见楛珠的眼,焦急地望着她。她的力气软下去了。
楛珠和塔塔入内。她们在后排的位置坐下来,最前端两排黑袍士兵站在侧边(塔塔好奇夏天这样穿怎么不害热病),而正上的木制布道台前,王子站在那,和来往听众两不相望,低头看手上摊开的硬皮祈祷书,而楛珠走在前,自然怕他。塔塔乐意离他远些,最后还是注视他,打量起来了——因为不一会,那银白色的北方人就走到了他身边。随从虽然不矮,但王子需要俯下身才能听他在他耳畔说话,蛇一样的眼睛在嘴唇动时扫过会场,塔塔感到肩后传来的恶寒,仿佛有冰做的鳞片缠在那里。不一会,那随从——维格站直身,而拉斯蒂加将手上的祈祷书合起,发出声响。第一行的人不再言语,接着是第二行,寂静下行;楛珠抿住嘴唇,而大王子说:“我会尽量说得简洁,感谢你们到场。”
塔塔将指节靠在嘴唇下,不能辨别自己是否笑了;她不想笑,但也不能完全不笑。塔塔认为王子的口音和“东部五乡人”一样重,只是类型不同。这绝不是亲切,却使人分神。教会成员,据传闻,最初就对他的加入颇有微词,多方暗示过她们的抗拒,最终却收效甚微。这是个男人——这是第一点。他对于站在布道台上的人来说太冷漠,又不习惯在平心静气的时候高声说话。王子提高声音,听众脊背发寒。需要承认,美声色是布道的基本,尽管没人否认当他碰到祈祷书,那书上的文字便沉重得像石头,字字落入水中,诘屈聱牙像中生出古老遥远之感,仿佛入耳的不是相同语言而会意靠的是神秘感应,而那究竟是虔诚还是执拗,超出了大多数人的评审权限。直到近年也少有男人登上布道台,要求从来严格,但母亲的爱——母亲的偏爱,永远是庞大的。女王似乎能从石头中听出泉水的声响。他最终被派去向男信徒布道,皆大欢喜。
他说:“我希望从你们中招募二十人。我不会要求太多。”楛珠的手交叠在一起。“教会军队的原则和‘鬣犬’本部不尽相同,所有士兵都将留守孛林都城内。军队侍奉女神在人间的化身,女王。我对选入的士兵,实际上没有其余任何要求,军功标准可以放到最低,唯一的愿望是希望士兵善良虔诚。”座席中响起窃窃私语声,终于,有人从前排笑了,被一阵布道台旁的铃声打断。塔塔抬头,见到那叫“维格”的王子扈从,站在一旁,摇响铃铛,而拉斯蒂加的手靠在台旁,不见恼怒,只垂头等待,等声音稍平息,才开口,说:
“我想同你们坦诚相待——彼此都是女神的孩子,尽管你们可能认为你我双方有所不同。我知道近年来‘鬣犬’部队的士兵身体素质不升反降,这也是我选入了男性士兵的原因。如果你们之中有谁认为自己的身体无法承受本部的训练强度,却仍然想留在军队中,便可以到教会的军队中来。”
楛珠抬起头。礼拜堂关闭的正门松动,塔塔回过头去,和她不望在一个方向。
“我会尽力使每个人都做最合适的工作。”王子说。
门被推开——准确来说是掀开了。塔塔这下看见货真价实的珍珠,摇晃在楛珠惊讶的瞳孔里,在卡涅琳恩的耳畔。
“我确实没想到只要我缺席一会,你就会堂而皇之地在我的地盘上口无遮拦,”走进来时,来人放入屋外的酷暑和草木吐息的灼热芳香;这也可能是因为她自己喷洒了些香水,尽管天气酷热。她这天穿了一件天蓝色的上衣,敞开大半胸口,足下靴子上的刀饰品随脚步摇晃,“你这是在暗示我的士兵中有杂碎,大哥?那我得加倍偿还你不经我同意来这宣讲的恩情了。”他将那祷告书托在腰旁,仿佛在保护它,面无表情地回道:“我在说你也许不愿意承认的事情。”
卡涅琳恩抬头看他。周遭悄无声息,预备兵屏息凝神,出于等级差异的谨慎,又或许有成人与否的微妙偏差,一望下似乎众人都明哲地知道不应卷入孛林王族的家庭事务中;女王二子和是广为流传的常识,虽说其中似乎掺杂了对在场众人的判断或诋毁,个人的真相和价值似乎成了沙仗中的石头,只有放在膝盖上纠缠的手指中传递出隐约的不安。至于那些看热闹的,则并不忘记前日这两个相同人物,在相同地点——“她的地盘”上刚起冲突。
塔塔好奇两人是否又会刀剑相向。安提庚告诉她上回两人是因为军费问题大打出手,在南部训练场外打断了八根木剑,卡涅琳恩后来要求上真剑(“剑!”她吼道。),但拉斯蒂加带着一身淤青离开了。“蝶公主”伤在手上和额上,大王子被大剑打伤了胸口和锁骨,但他无论季节总穿长袍,看不出伤痕,而妹妹将红发往左边梳理,遮住了淤伤。双方下手都像要挑飞对方的脑袋。
“我会很快。”他对她说,“我只要对那些需要听到的人说尽了该说的话就好,卡涅琳恩。许多人不适合你的方法,你这是在竭泽而渔,残害士兵的身体。如果她们早亡了,你又会为她们负责吗?”大王子声音古板;他听起来不如他的话那样好心。人会奇异仔细想他竟说了些和善的话。他补充道:“你同意了我来征收一小部分兵源。”
她没有回话;她周围的士兵都闪身离开,因为她抽出了剑。他显得很厌烦:“我不会再和你发生冲突了——我已经答应了她。”她大笑道:“答应了你的好妈妈,嗯?你多大岁数了,大哥?”
她将剑尖朝下。“我改变主意了。如果你不想冲突,那就出去。”
大王子一言不发。拉斯蒂加手握祈祷书,扶了扶剑柄,眼神示意左右的士兵,至于台下的预备兵,则大多不再看他。塔塔感到楛珠低下头,但手在哆嗦,而头顶,那王子最后说:“我说的话仍然是有效力的,教会的大门对一切有意愿的人敞开。”之后他走下阶梯,身后跟着原先来的士兵。
他经过卡涅琳恩身边;她个子不如他高,气势绝不饶人。她们再未交谈。塔塔听王子的人都离开后,才说:“比我想象中短。”但楛珠不曾回复。她的呼吸急促,像被切割。“你在想什么,楛珠?”塔塔问,“你想加入?”如此她终于有反应“不!”楛珠忽然叫道,仿佛从噩梦中惊醒:“不!”塔塔觉得滑稽极了:楛珠蜷缩起身子,好似怕被卡涅琳恩看见,后者的眼睛正四处扫射着。她很遗憾这上午又多出了训练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