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晨八点刚过,时慈便带人过来收拾东西,却意外见到沈恬还在,小姑娘冲他勉强笑了笑后一言不发,红肿的双眼显然是哭了一整晚,向来能言巧辩,随机应变的他,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安慰的话。
他跟在谭宗明身边这么多年,处理过无数次莺莺燕燕,可无论是逢场作戏还是能跟在他身边被养着的也好,各个都是八面玲珑的主,心思极巧,极少数不懂事,他也从未见过老板花费这么多精力和心思,在一个年轻女孩身上,而且一耗就是这么多年。
这次的结局连他都有些意外。
时慈吩咐人去整理东西,站在门口看着背对着她坐在吧台边发呆的人,最终还是关心了句,“沈小姐,什么时候走。”
“下周。”沈恬回答的小声,深吸了口气,站起身倒了杯水推给他,礼貌客气地说:“辛苦你了。”
“我分内的工作。”时慈笑了笑,道谢后,端起喝了一口,没再说话。
沈恬双手握着杯子,听着屋内脚步窸窣的声音,心一点点的往下沉。
直到手下抱着箱子出来,时慈轻轻放下杯子,看着她说了句,“那里很危险,注意安全。”
“一路平安沈小姐。”
沈恬挽过头发,扭头朝他浅浅一笑,“谢谢你。”
话落,时慈便朝她微微点头道别,带着一行人出了大门。
书房里,几人将他所有的文件全部规整打包带走了,而衣帽间里那些昂贵的衣服手表,一件未取,原封不动的留在了那里。
明明书房只是他工作的地方,可她却觉得整个房子都空荡荡下来,像是一瞬间抹掉了所有两人的生活痕迹。
…
飞往索马里的前一天夜晚,暴雨冲刷了上海,天亮不见天晴,依旧细雨连绵,秋雨后冷意更甚。
周五的浦东国际机场内。
飞机上空姐用中英文,一遍又一遍的耐心确认着乘客的安全带,提醒将手机关机或调至飞行模式。
舷窗上雨水滑落,雨势不减反增,航空港停满一架架被迫延误等待起飞的飞机。
机舱内坐满各个国家的人,耳边嘈杂纷扰,同事在一旁热络地拉着沈恬闲聊,她心不在焉地应付了两句,塞了个耳机靠在窗边,看着那一条线的朋友圈,聊天框内发出的消息,都变成了红色感叹号。
这个人好像就这么消失在她的世界中了。
起飞时间延误至两点三十四分,直到雨势减弱,飞机缓缓驶向跑道,起飞的那一刻,手机仍没有任何消息弹出,她最终关掉了手机。
舷窗外的上海逐渐缩至微影,缓缓离开中国领空。
—
驻外的日子比想象中更艰难。
索马里常年尘土飞扬,四处可见贫穷落后,马路上几乎没有高大建筑,整个国家处于原生态般,随处可见的黄色尘埃,较封闭的情况下,外国人鲜少,沈恬所在的摩加迪沙也如此,除领事馆外,几乎看不见几个异国面孔。
由于政局不稳定,政府公信力骤减,她每周都能在街上看到两三次游行示威活动,警察还为此放催泪.弹。
沈恬刚过去时,领事馆的工作人员便交代,不要随意乱逛,即便是首都,安全系数也不高,她便过上了艰苦的三点一线生活,偶尔跟同事去逛逛骆驼市场,回来地摊上买些菜自己做饭,除此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娱乐生活。
起初她适应不了当地干燥的环境,经常鼻腔干到发痛,加上工作繁忙,一度不知觉的情况下,突然流鼻血,把办公室的男同事吓了一跳。
直到熬过去半年,她习惯了这里的生活节奏,曾经抗拒的当地食物,为了工作需求,也渐渐融入。
从年后,索马里首都便时常有冲突交战的情况,整个城市人心惶惶,动荡不安,严重的情况下,当地居民便闭门不出,沈恬坐在办公室里便能听见远处传来的激烈枪声,刚开始还会害怕,次数多了便也习以为常,直到四月初因工作原因,他们需要去机场接应一批物资,由联合国运输机派送。
飞机即将抵达时,沈恬和另两位男同事下车等候,简陋破旧的航空港内,四周围满当地军队的力量,看起来一切平和,而她正同其它国家的外办人员聊天时,警报声突然响起,头顶的那架飞机开始偏离航线。
速度快至没等任何人做出反应。
几秒内远处传来一声巨响,原本正盘旋在空中准备降落的飞机,此刻在众人视线中,眼睁睁的坠毁在距离他们两公里内一处正在建设的工厂外,地面瞬间颤动,一片荒野之中,现场燃起大火,伴随着又一声的爆炸,黑色的烟雾腾腾而起,蔓延在飞扬的黄土颗粒之中,似冲破天穹。
如果距离航空港再近一点,此刻后果不堪设想。
即使是经历几次冲突战乱的前辈工作者们,也畏惧生命,脸色苍白,现场响起一片惊慌失措的声音,当地部队迅速集结,准备前往坠机地点展开救援。
沈恬第一次亲眼见证这种场面,手下意识地颤抖,抓紧了裤腿,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大脑却仍旧一片空白,腿也跟着有些发软,受爆炸声影响,耳鸣不断,反胃感卡在喉咙难抑,灰土蒙面而来。
直到在安保人员疏散护送下迅速撤离机场附近,坐上车,她胸腔中仍浮荡着压不下的心悸感,心脏“砰砰”直跳。
回去的路上,前辈陈斌见她唇色惨白,连忙拧开一瓶水递上前,“喝口水缓缓。”
“谢谢陈叔。”沈恬苦笑了一下,接过时手仍在发抖,用力握着的矿泉水瓶,被无意识地捏扁,随着车内颠簸,水不小心泼洒在腿上。
陈斌看着只比自己女儿大几岁的女孩,心思泛起一丝心疼,安抚道:“你刚来没多久,还没经历过这些,害怕很正常,这里就这样,战乱疟疾,时常发生。”
“我没事,就是发生的太突然了。”沈恬拧好瓶盖,抚平了身上的黑色西裤。
陈斌点点头,开始和领馆汇报情况,另一旁的小吴在这待了近两年,对这些事见怪不怪,探头过来,悄声问:“你一个囡囡,这么年轻,怎么会被分派来这种地方,你也看到了,整个领馆除了张参赞,只有你一个女性。”
“啊…”沈恬愣了一下,来回捏着水瓶,嘴角扯了个笑,“就分配来了呗,男女都一样,都是工作,熬熬就回去了。”
小吴撇撇嘴,长叹一口气,“说是这么回事,但是我女朋友今年二十八了,想结婚了,可我们都一年多没见面了,现在吵架都吵不起来,想想就烦,你呢小沈,没见你提起过,单身还是?”
“嗯?我啊。”沈恬不由自主地隔着衬衫摸了一下脖子上的东西,眸中闪过一丝哀意,心情莫名低落下去,“我一个人。”
小吴见她情绪不高涨,连“哦”了两声,识趣地没再问下去。
回到驻地后,晚间时分领馆接到消息,已经确认完现场及伤亡人员名单,目前造成三十七人死亡,无中国公民,坠毁原因尚无法明确,但消息已经被当地侨民提前散布在网络上,沈恬向父亲报完平安后,也接到上面下发的通知,立马加班准备新闻通稿。
上海时间傍晚六点多,国内网络平台就开始散播索马里坠机现场的视频。
佘山的一处私密别墅的地下一层,空气中弥漫着酒精和尼古丁的味道,叮咚杯壁碰撞,剔透的冰块在琥珀色的酒液中起起伏伏。
屋内的男女正坐在沙发上三两成群的耳磨私语,多重声音交杂,谭宗明开了一天的会,浑身疲乏,应付的有些不耐烦,和傅怀琛打过招呼便提前离开了。
时慈跟在身后一同出来,“谭叔下午从市委大院回了静园,我直接送您过去吧,这样明早就不用赶过去了。”
“你回去吧。”谭宗明从他手中拿过车钥匙,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我自己开车。”
时慈连忙按住车门,“您——”
“我没喝酒。”谭宗明手搭在方向盘处,抬眸看了他一眼,示意松手。
时慈想了想,确实没见他动过杯子,看起来状态也不错,也不好再劝阻,替他关了车门,目送车离开。
正要打车时,时慈才发觉手中空荡荡的,居然把公文包落在屋里了,暗自庆幸自己没走,折回去取,刚出电梯,碰到萧卷往洗手间走,打了个招呼,“萧总。”
“嗯?时慈?”萧卷挑挑眉,顿下了脚步,“你们还没走呢。”
时慈笑着摆摆手,“谭总自己开车走了,我是想起来包忘拿了,这不又回来了。”
萧卷听着觉得不对劲,食指按着太阳穴,闭着眼醒了醒酒,喊住了往厅里走的时慈,“你怎么让他自己开车走了,他喝了半瓶山崎下去,人能清醒着就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