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夏屿,是在十七岁。
夏天,傍晚,夕阳好像火烧。
我倚在奶奶院里的槐花树下,万物繁盛的季节,花瓣落雪里我一眼就看见了他。
头发漆黑,眉眼清秀,皮肤很白,人很瘦削,推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走在路上,垂着眼的样子很乖很安静。
我当时并没有预料到自己以后会跟他有那么深的纠缠,只是诧异小县城里居然还有长成这样的人,并觉得很烦——哦,跟他没关系,纯属我自己大少爷脾气。
十七岁的我是个纯正的很纨绔,任性又张狂,虽没做什么触犯底线的大事,但无法无天起来也让人头疼,混蛋事做得实在太多,最后一股脑爆发,父母直接以染发为理由让我滚蛋。
我嘴比铁板硬,闻言还觉得父母小气,“滚就滚!大不了我就去奶奶这边,反正最后也是你们求着我回来!”
闹脾气闹得很严重,我的父母被这句话气得不轻,坚定地认为是他们从小到大太娇惯我才让我养成这副狗性子,两个人痛定思痛,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转学通知和行李箱连带着机票车票一起砸在了脑袋上。
“我们是管不了你了!真是惯坏了!”父母直接把我扔到机场,手机里都还在骂我,“去你奶奶那待两年!学不好就别回燕楚了!”
我也赌气,背着包就走,但飞机大巴连番折腾下来,刚到奶奶院里我就后悔了。
老旧的房子布满岁月痕迹,说好听叫怀旧风,说不好听点就是破烂,房间还没我房间大,院子比餐厅还小,这怎么住?
我站在槐花树下崩溃,又拉不下面子,认错也不是待在这也不是,心情差到极点,见到谁都是撞我枪口上——即便他长得再好看。
我就这么认识了夏屿。
真的是一次很糟糕的相遇。
我和夏屿一起摔倒在槐花树下时,我看着夏屿纤长的睫毛想,真的特别糟糕。
*
我一开始很讨厌夏屿。
没别的原因,纯粹是因为性格上针锋相对——我觉得很难有人能跟夏屿性格相合。
暴力,小气,冷漠,目中无人,一切讨人喜欢的优点他半分都不占,在我认识他的第一天就把我原本因为样貌生出的好感全部败光。
怎么会有这种人?
我扯坏他衣服给他赔礼道歉,他不理我;互通名字后开句“刮风”的玩笑,他要揍我;我不计前嫌跟他聊天,他嫌我烦。
我烦?哈!在燕楚多少人求着我跟他说话我都不乐意搭理,在这个破地儿找夏屿说话,夏屿反而嫌我烦。
他知不知道我是谁?
知不知道跟我当朋友是多大的殊荣,别人梦寐以求的东西,放到夏屿面前,这个不识好歹的人连眼神都不给予。
明明我是他恩师的宝贝孙子,明明他是我奶奶最喜欢的学生,明明我们很适合当朋友。
“思理,别老盯着小屿。”
奶奶说这句话时,我正在夏屿对面独自生气。
这话说完,我自己都没意识到我一直在恶狠狠盯着夏屿看,抬头时脸上依旧不耐烦,然后奶奶直接把书卷起来敲在我脑门上。
“公子哥脾气收一收。”奶奶提醒我,“他过两天要去外面比赛,别影响他。”
比赛?
我抱着胳膊,不以为然,“什么比赛?”
“全国高中生物理竞赛。”奶奶走向夏屿,“就去年你说新鲜也想参加,结果交了白卷被拉进黑名单的比赛。”
“……”
哦。就是那个题跟天书似的比赛。
我想起来了,疑惑地看向夏屿,心想他学习有这么厉害吗?
却正好对上夏屿抬眼扫过我的眼神。
夏日燥热,蝉鸣在院外喧嚷,夕阳橙红的光从远处投过来,被窗棱门户切割成竖条,落在夏屿身上。
那个瞬间很吵,也很安静,我看见夏屿清亮的眼眸与我对上视线,薄唇弯起一个很浅的弧度。
会笑啊。
我咬着西瓜勺,摇头的风扇吹来热风,我晕乎乎想:
这人原来会笑啊。
*
当然我还是很讨厌夏屿。
这件事不会因为夏屿对我笑产生任何改变,因为后续无论我跟他说什么他都不搭理我,给我气得当晚没睡着,恨不得起来把隔壁房间的夏屿揪起来问你凭什么不理我。
但奶奶跟我三令五申,说:“小屿备考压力很大,你别招惹他。”
小屿。还小屿。有时候真搞不懂到底谁才是亲孙子,再说他都能腾出手来揍我,哪里压力大了?
我觉得夏屿就是小气,针对我,为此在他去比赛的两天直接跟奶奶表达了我的不满。
奶奶却反问我:“陈思理,你觉得你傲慢吗?”
我一哽,“当然不。”
“哪里不傲慢?”奶奶继续问,“你喜欢夏屿,想跟他亲近,他不乐意跟你一起,哪里有错?”
“我没喜欢他。”我干巴巴说,“也没想跟他亲近。”
“那他不理你有什么问题?”奶奶扶了扶眼镜,“这种问题我以为只有十一二岁的小孩子才会别扭。”
“……”我哑口无言。
当晚我没睡着,躺在床上满脑子全是夏屿。
我想我本身确实不喜欢他,没人喜欢对不搭理自己的人一厢情愿,至于为什么总是莫名在意,应该只是某种逆反心理。
我被人追捧习惯了,第一次碰见夏屿这种无视我的,自然而然就觉得不甘心,更别提在小县城的同龄人里夏屿跟我关系最近,还长得很好看。
……长得确实好看。
我又回想起那个浅淡的笑。
然后窜起身摸床边的空调遥控,把温度降到了最低。
结果第二天我发烧了。
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像是踩在云上,我却以为是熬夜熬出来的,也没太在意。
照常按奶奶的安排去了县一中,上了跟着一天课,期间有很多人来找我说话,我都不记得回答了什么,直到班长来找我登记信息,看我脸色不对,拿温度计来测才知道我在发烧。
“37度9,还好烧得不厉害。”班主任松了口气,“陈老师现在不在学校,你一个人能回家吗?”
“有什么不能……?又不是腿断了。”
我很云淡风轻,班主任却担心得很,“要不找个同学送你……”
他扫了眼班里眼睛发亮的学生们,迟疑几秒后,想起了谁,“欸,夏屿。”
我烧懵的思绪一顿,心想他跟我一个班吗?
心跳开始不由自主加速,我还没想明白是因为发烧还是别的什么,就瞥见班主任拿出手机,似乎要给谁打电话,“夏屿这个时候差不多回来了,要不等一会,我让他来接……”
“不用。”我蹭的一下从桌子上撑起身。
反应太大,周围同学的目光从期待变成八卦,我忍下不适,坚定道:“我自己能回去。”
“呃,好吧。”见我坚持,班主任也不好说些什么,只是在离开时叮嘱我小心。
我抓起书包就走。
回家的路上我心都没静下来,发着烧思绪更是混乱,脑袋发晕走到了陌生的巷子都不知道。
绕了几圈没找到回家的路,我越来越难受,越来越烦躁,深觉自己究竟在跟父母闹什么脾气,何必放着好好的大少爷不做来这里受罪。
委屈得要死,干脆就靠在巷子里拿出手机,想跟父母打电话认错。
只是电话还没拨出,面前先出现了几个人。
穿得不像什么好人,叼着烟的样子更是欠揍,开口就是:“帅哥,手机和手表给我们呗。”
这个垃圾的小县城。
我想回去的心更加坚定,直接拨了110,那些人见状立马伸手抢,我跟他们扭打起来,但发烧实在烧得没力气,没两下手机和手表就全被薅走。
“打的气势汹汹,还以为多厉害,”混混张狂地嘲笑我,“结果是个菜鸡。”
说完他们就往小巷外跑,还没跑出去,最中间那个被人一脚踹飞。
踹得力度相当之大,从五米外直接飞到我跟前,我喘着气,捂着破皮的嘴角,震惊地朝巷外看去。
夏屿沉着脸站在那,看向我的眼神些微无奈。
他扫了眼其它傻眼的混混,走到那个被踹飞的人身边,从他口袋里捞出了我的手机和手表递到我面前。
我看着他,心好像要从喉咙眼里跳出来。
“你想怎么处理?”
连声音都在耳畔扭曲。
“报警还是怎样?”
“……”
“喂,陈思理。”他喊我的名字,走到我跟前近在咫尺的地方,抬手摸上了我的额头。
冰凉凉的,手心带着一点茧,没有想象中柔软,带着少年特有的青涩和瘦减。
我下意识往前贴了一点,没站稳,直接倒在他身上。
“陈思理?”夏屿扶住我,嗓音里溢出担忧。
我陷在他肩膀里,鼻尖抵着他的脖颈和发丝,清淡的槐花香萦绕过来,飘飘然抹掉我所有的委屈。
夏屿。
我闭上眼,怎么才来啊。
*
再睁眼的时候我已经回了家,躺在自己的木板床上。
屋里没开灯,我眯着眼盯了天花板一会,才起身朝周围看去。
床头放着喝了半杯的水和退烧药,空调也被人调到了最适合的温度,头昏脑胀的感觉消失不见,我摸了摸额头,想起带我回来的夏屿,下床朝门外走去。
老旧的木门吱呀一声,客厅昏黄的灯晕落进我眼里,夏屿正穿着睡衣坐在餐桌上写题。
他眉眼在灯火里半明半暗,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被淡化,神色平静而温和时,整个人都漂亮得不太真实。
我站在门口有点局促,暗暗掐了自己一把,感知到痛感才走到夏屿对面,拉开椅子坐下。
“今天……谢谢你啊。”我说。
“嗯。”夏屿眼都没抬。
我舔了舔唇,“那个,你帮了我,会不会有麻烦?”
“不会。”
“……”我抬手扣着桌边,绞尽脑汁延续话题,“为什么?他们怕你吗?”
没回应。
我这辈子没对人这么耐心过,深吸一口气,“夏屿,你是不是讨厌我?”
夏屿抬眼了。
他跟我对视,我好像又发起烧,半晌,我看见他提起嘴角笑了一声,“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笑了。我感觉关系有进展,乘胜追击道:“我说什么你都不爱搭理。”
“你想让我说什么?”夏屿语气很淡地反问我,“陈思理,从我见你到现在,你先是说我穷酸,然后说挖了我眼睛,认识之后一直在谈你在燕楚是什么生活,说这里哪哪不好,你要我怎么回答你?”
我攥紧手,那句“你觉得你傲慢吗”忽然回响我耳边。
“我不知道你以前的朋友都怎么跟你说话,你们到底都谈些什么。”夏屿又低下头,“但要跟我聊大城市的纸醉金迷,我没有那个兴趣和时间,你最好另寻高明。”
“……”
胸口好像被堵住了,连父母骂我我都没有这么无地自容过,我张口想为自己找理由,却发现没什么好找理由。
我确实是这样的人,锦衣玉食养出来的纨绔性子,自以为多平易近人,还是改不掉习惯里的高高在上。
大家都是这样的,我想跟夏屿说,燕楚豪门里比我还过分的人有很多,我已经算很好了。
但我看着夏屿,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好像有无形的屏障隔在我和他之间,他看清我金玉其外的本质,我看见他清醒冷静的内心。
“我会改的。”我忽然开口。
夏屿低垂的眼睫颤动,那双在灯晕里深褐琥珀般的眼眸轻抬,和我四目相对。
“我一定会改。”我说。
“……好啊。”他淡淡回应。
写字的沙沙声和夜风混在一起,微燥的夏夜里,窗外槐花摇动。
我在槐花香里盯着夏屿,心想:
原来是你讨厌我。
*
我跟夏屿的关系终于从不冷不热到了还算朋友的地步。
至少不再是我说一堆,夏屿半句话都懒得回,我不再话里话外展示优越感之后,跟夏屿的交流也多了起来。
他大部分时间都会在我这边住,早上我们一起起床上学,他会嫌我洗漱动作慢,我会记得给他拿上来不及吃的早饭;学校里他专注学习,我广泛社交,经常会有各个年级的男生女生跑到班门口,我本来以为是我人格魅力广传一中,却发现这群人大半都是看夏屿;放学的时候我们偶尔会聊起这件事,夏屿显然对自己长什么样没有半分自觉性。
问就是:“没有。”“没注意。”“没看。”
他不关注,我也就不提了,只是在有女生给夏屿递情书时以转交的名义帮他全部处理掉。
对此跟我玩得好的班长很不理解,“干嘛,你喜欢那个女生?”
我否认:“怎么可能?我都不认识她。”
“那你是喜欢夏屿?”
我惊悚,“怎么可能?我跟他都是男的。”
班长很平静,“那你帮他处理情书干什么,人家小女孩喜欢夏屿学长你就让她喜欢呗,她跟夏屿还竞赛集训过,你白坏人家姻缘,也不怕人找你。”
“……她还跟夏屿集训过?”我问。
班长嘎嘣咬碎嘴里的棒棒糖,“啊,是啊,你没看见上次她找夏屿问问题吗?”
我沉默半晌,干巴巴道:“没。”
“他们两关系蛮好的。”班长丝毫没察觉我的心情变化,“我上次还看见夏屿跟她一起回家呢。”
……夏屿明明一直都是跟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