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大学是多重要的事情,怎么能是……随便……
“夏屿。”
睡梦中,我好像听见陈思理的声音。
“我会跟你在一起的。”
“我一定……”
“会跟你一起的。”
*
我们回到小县城时,高三下学期开学。
我的学校没有保送名额,我的竞赛奖项在我的志愿填报上为我提供帮助,更多的事情还需要依靠我自己。我即将投入紧锣密鼓的学习,分给陈思理的时间就少了。
他一开始还会跟我一样在学校早出晚归,后来就开始请假,陈思理说家里有些事情要处理,但具体什么事却不愿意跟我说,只是让我别担心,别耽误学习。
他一请假就是一个星期,后来连续一个月,所有人都猜想他是不是要回北京了。
其实这也合情合理,他户籍本身就不在我们这个小县城,无论怎样都是要回去高考的,就算提前回去也理所应当。
但我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什么,总有些心慌。
我是个坎坷的人,对即将到来的痛苦向来敏锐至极。
在我第三次在校门口发现同一个女人时,陈老师把我叫到了她家。
“那是陈思理的妈妈。”陈老师直接跟我坦白。
我大脑嗡鸣,明明早就设想过这种场景,到来的时刻还是让我觉得无所适从。
“阿姨,”我嗓音干涩,“有什么事吗?”
“你不必紧张。”陈老师很平静,“陈思理回北京了,但是闹得很厉害,他妈妈是没办法才找上你,想让你劝一下。”
是因为闹得厉害才找我?
“当然。”陈老师下一句话就打碎了我的庆幸,“我们也知道你跟陈思理的事情。”
“那孩子从小被父母惯坏了,做什么都没有自觉性,过年回家的时候每天跟你打那么久电话,任谁都能看出猫腻。”
我攥紧手。
“他父母很生气,在他生日之前跟他大吵了一架,他当天就逃跑了,查他银行卡的记录才知道他干了什么。”
我想起那天陈思理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脸色逐渐变白。
陈老师见我样子,喊了我一声:“夏屿。”
“嗯,啊?”我抬起头。
“你不用紧张。”陈老师再度重复,“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
“陈思理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知道他是什么脾气。你是我的学生,我也明白你的品行。”陈老师说,“你们都是好孩子,但是太年轻了,不适合在一起。”
“……”我深吸一口气,试图为自己争取,“老师,很、很不适合吗?”
“我成绩很好,以后会考很好的大学,还,还会找很好的工作,我不会被困在这个……”
“陈思理家是北京有名的权贵,家族是在北京扎根了的。”陈老师打断我,“阶层之间的差距你根本体会不到。他手上一块表够普通人三辈子的吃喝,他家里人把企业继承权放在他身上,原本打算让他高中读完后就直接出国镀金,现在他要为你留下,你让这个家族如何接受你,还是一个男人?”
“……”
好虚幻。
我根本无法想象
“小屿,我不是打击你,只是说,”陈老师揉了揉眉心,“你要真跟陈思理一起,那是从一个牢笼走向另一个牢笼,往后数不清的为难和磋磨,你真的觉得感情多坚不可摧?”
“这个事,陈思理想不通,他觉得自己能护住你。但要是能护住……”陈老师目光有些疲惫,“我如今也不会在这里。”
“老师……”
“小屿,我以过来人的身份和你说些真话,没有陈思理,你可以过得更好。按这个成绩保持下去,清北只要你想,你就可以去上,以后会找到更好的工作,永远离开这个县城扎下根。”
陈老师语重心长,“但你要跟陈思理在一起,就要做好一辈子困在家里的准备。”
“你的任何事业都会在他家族影响下受挫,如果非要忠诚于爱,你就会发现慢慢的你只剩下陈思理。”陈老师问,“这是你要过的生活吗?你甘心这样过下去吗?你读这么多书,拿那么多奖牌,甘心一辈子被困在陈思理身边吗?”
“……”
我无法给出回答。
“我知道你是个有追求的孩子。”陈老师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这些话我本来打算高考之后再跟你说,但陈思理的家人等不下去,你好好想想吧,不要被影响。”
我那天没有去上课。
第二天,穿着单衣的陈思理出现在了我面前。
他应该又是从很远的地方飞过来,什么都没带,看见我的第一眼就知道自己瞒不下去,扯着我的手说:“小屿,没关系的,你别听他们瞎说,我已经说服我爷爷了,你别受我爸妈影响,别动摇,小屿……”
“陈思理。”我轻声打断他,“你穿得太少了,会感冒的。”
“没事,没事,”陈思理跑过来的气息还没平稳,“小屿,夏屿,我们……我们还是……”
和以前一样吗?
我看着陈思理发红的眼眶,感觉心脏在揪着疼,“陈思理,你为什么喜欢我?你给个我能继续的理由吧。”
“理由,”陈思理显然也慌了,“我他妈没有你就活不下去行吗?夏屿,我真……我真离不开,我真不行。”
那股和陈思理在一起的压力忽然变实了。
我不说话,陈思理抓着我的肩膀,低头开始哭。
“是你说试试的,你不能丢下我,夏屿,你不能这么没良心的。”
“我们……”我也忍不住哽咽,“就先分开一段时间,只是一段时间,等我高考完,再重新在一起。”
陈思理抽噎不断,“真的……?”
我点头,“真的。”
陈思理松了口气,“你别骗我。”
“嗯。”
“别骗我,夏屿。”
“嗯。”
当天下午,陈思理回北京了。
在我学校门口询问我的女人也消失,直到高考前夕,我都没有再见过陈思理。
我当时面临的选择其实很简单,就像陈老师说的:
我可以选择继续跟陈思理在一起,但同时我要忍受无数磨难挫折,过去的一切努力都变成灰烬,成为笼里的“金丝雀”,未来可能还要忍受陈思理被迫联姻,被迫生下继承人。
“这都是可以真实发生的事情。”陈老师直接跟我说,“因为我都经历过。”
我也可以选择离开陈思理,从此我的生活回归平凡,我能看见我的努力结出果实,能看见我一步一步脚踏实地走出这个围困我的县城。
是选择陈思理,还是未来。
就这么简单。
而我做不出抉择。
真正下定决心的契机我自己都没想到。
那天被我遗忘许久的父母突然出现,提了东西说要来跟我道歉。他们辗转多方终于问到了老头的住所,直接堵在了我回家的楼道里,我见到他们第一眼就想跑,却被他们喊住。
他们说谢谢我。
我说谢什么。
那个金龟婿。父亲笑出一口老黄牙,他家人帮我们摆平了所有的债务,出手十分阔绰……
后面说了什么,我一概没听清。
只觉得,陈老师甚至都想简单了。
她认为我和陈思理在一起,只会有朝一日变作平庸,却没想过我是从泥淖里爬出来的人,跟陈思理在一起会连累得他满身都是脏污。
我跟他们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吵。
吵得天翻地覆,打得昏天暗地,我们进了警局,所有人都指着我鼻子骂。我向警方报案他们勒索,要求警方将他们关进监狱,父亲差点抄起椅子抡我。
“你已经老了。”我按住椅子,眼也不眨地盯着他。
我想我当时的表情一定很可怕,不然他们不会害怕成那个样子。
“你还能再快活几年?”我一字一句警告他,“大不了我捅你一刀,你捅我一刀,我们一起进监狱,我们看看是谁先死。”
我的父亲——那个男人气得浑身发抖,我扔开椅子,看向警察,“勒索,怎么处理?”
警察缓过神,支吾了半天,具体流程需要被勒索方出面,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我跟他们各自回了自己家,第二天我请了假,找人去看老头的房子。老头留的东西很齐全,一概证件看完后,中介说:“破虽破,地段不错,也能卖个十几万。”
“这房子,要是卖了……”我低声问,“还能买回来吗。”
“小娃,”中介有些为难,“你的事我也知道一些,这里也不骗你了,这房子本身就难卖,能卖十几万都是我给你抬上去的结果,你卖了还想买回来,不就是要我给你留着吗?这谁留得住啊?”
“……好,”我点头,“我明白了。”
中介处理很快,高考之前,就已经将钱打到了我卡里。
我抽空去了陈老师家里一趟,陈老师对我的到来有些意外,我把卡递给她,“老师,这卡劳烦您交给陈思理的父母。”
“……”
我的事情在街坊邻居里已经传开,陈老师大概是猜到了发生了什么,说:“里面有多少?”
“二十万。”我说,“陈思理的父母总共替那两人还了六十七万,剩下的钱我会在以后凑齐打过去。”
“不用。”陈老师摇头,“他们不差这些,父辈自己的决定,不用累及你。”
“但如果不是我,”我鲜少觉得难堪,“原本不会发生这些。老师,我没办法不在意。”
“……”
我声音都在发抖,“我、我总以为,我和陈思理,最多就是,我配不上他的拖累。但是不是,我,我的家庭也会拖上他,生下我的人是两个赌徒,他们,他们欠下的东西,是无底洞,我不能……”
说不下去了。
我几乎羞愧到难以面对陈序老师。
只能低着头哭泣。
脚步声在我面前响起,陈老师将我揽进怀里,她拍着我的肩膀,说:“你从没配不上过陈思理,夏屿,是陈思理幼稚,很多事情是他没处理好,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老师……”我不断哽咽,“我真的很累,实在是……太累了。”
实在是太累了。
“……你下定决心了吗?”陈老师问我。
“……嗯。”
“唉……”陈老师叹气。
*
我高考失利了。
这是所有人意料之外的事情,毕竟三模的时候我的市排名在第一,按往年的成绩进全省前五十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但事实就是我失利了,市排名第三,省排名理科方向第七十三名,能进清北,只是没有好专业。
这个结果差强人意,但学校已经够满意,他们说不管怎么样 ,你先进去,好歹也是清北。
我不肯,执意要复读。
并且和学校签下军令状,要他们免我一年的学费、住宿费等各种费用,作为报答,我可以拿下省状元。
这件事出来后好多人都觉得我疯了,或许我确实是疯了,不然也做不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不离开学校这种事。
其实我是在躲陈思理。
高考结束后陈思理就跑来找我,电话,信息,什么联系方式都用上,一天跟我发上百条,我没有回复过一条。
他的消息从一开始的疑问,到质问,再到怒骂,最后成祈求。
【算我求你,夏屿,我求你了,不见我的话,至少你跟我说说话。】
看见这条消息之后,我拔了电话卡,把卡扔进了垃圾箱。
我实在怕自己会心软。
但一味的躲藏也挡不住快把小县城翻过来找我的陈思理,住址换了两三次,最后从学校宿舍换到学校附近的小区后,我在小区楼下碰见了陈思理。
当时是冬天,第一次高考结束后第六个月,县城迎来了几十年最冷的冬天。
冻雨将一切变成寒霜,树枝会在晚上时发出雷一样的爆裂声。
陈思理就穿着一件羽绒服,站在霜寒的树下,站在雪中看着我。
“你不管我的话。”
在我离开之前,陈思理先开口拦住我。
“我真的会被冻死。”
“冻雨冻住铁轨,所有高铁火车线路停止运行,还有飞机,大雪天航班全部取消。”陈思理哑声说,“我奶奶去外地讲座,我没有她家里的钥匙,在这里的房子一年前被我妈卖了。我身上没带钱,身份证也丢了。”
“夏屿,不管怎么样,”陈思理说,“不能见死不救吧。”
“……”
我转过身看他。
我最后还是把陈思理带回了家,学校给的小区房是一个老教师不用的房子,很小,灶台甚至放不下两个锅。
我给陈思理煮了碗面,泡了杯感冒药,放在茶几上就去餐桌上继续写题。
陈思理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吃完了面,隔半个小时把药喝了,然后抱着毯子坐在沙发上盯着我。
我们就这样一言不发好几个小时,我写题写到十二点,他也盯我盯到十二点。
我没有管他,往房间走去,这个时候陈思理也起身,紧跟在我身后,在我关门的一瞬间,抬手挡住。
“……”我抬眼看他。
他没有说什么,一手撑着门,一手掐住我下巴吻了下来。
“!陈——喂!唔……”
他都不像吻,更像是报复,我手被他紧紧挟着,整个人被按在墙上强势地索取。
吻到最后,我满嘴是血,嘴巴全是肿的,喘着气看他。
他摁着我的掌心,说:“你怎么忍心的啊,夏屿。”
“说好了不骗我,结果六个月,半年都没有消息。”
“老子他妈是跟你有仇吗,你这么对我?”
我偏过头,“你放开我。”
“我不,”陈思理深吸一口气,“有仇我也认了,大不了你捅我一刀,算我还你,但你别……”
他声音发抖,“别这样了。”
我眼眶忽然漫出泪花,“陈思理,你放开我。”
“我真受不了,”陈思理靠在我肩上,“你不知道我花了多长时间才找到你。他们所有人都瞒着我,奶奶也不告诉我,我之前的电话卡也被拿走,好不容易才找到在北京上学的同学,让他在学校问,问了好几圈才问到你。”
“夏屿,我真要怨恨你了。”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真要恨你了。”
“……”我屏住呼吸。
我不愿意见陈思理就是因为这个,我知道我自己不可能不对陈思理心软,但是我不能再重蹈覆辙。
我不能停留在原地,陈思理不能不长大。
“陈思理。”
我捧住他的脸,“如果我和你在一起,你家里人怎么看我?”
“他们都会承认你,”陈思理眼泪一颗接一颗的掉,“他们不承认,我就离开,我可以和你一起,我没问题的。”
“好,那之后呢。”我继续问,“你离开养尊处优的生活,把自己困在我身边,这是你想过的生活吗?”
“我可以过。”陈思理说。
“但是我不愿意。”
陈思理沉眉,眼泪掉得更凶。
“换过来也是一样的,”我跟他一句一句说,“你继承家业,我和你待在一起,被困在你身边,你愿意我这样过吗?”
“不会的,”陈思理摇头,“小屿,不会的。”
“你能笃定不会吗?能笃定你的家庭不会对我造成影响吗?”
陈思理不说话。
“看吧,陈思理,我也不能笃定我的家人不会对你造成影响。”我朝他笑,“他们是个无底洞,你把他们喂大,他们就会把你吃空。”
所以我们不适合。
陈思理沉默很久,最后问:“你爱我吗,夏屿?”
我看着他。
“我很爱你,夏屿。比你想象的最爱的程度还要爱。”
——你真的觉得感情多坚不可摧?
陈老师的话回响在我耳畔。
“我能做到不让我家对你造成影响,我真的可以,所以,你能不能给我一次机会?”
——如果真的能护住,我也不会在这里。
唉。
陈思理。
怎么总是这样呢。
*
最后陈思理还是走了。
他在我身后亦步亦趋跟了八天,冻雨结束后,他的家人来接走了他。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陈思理的父母,长相都很出众,看向我的眼神同样复杂。
不只是简单的责怪,更多是百感交集的无奈。
我猜陈思理大概也跟他们为我闹了很大的矛盾,想他们原本和谐美满的家为我满地鸡毛,确实有我的责任。
临走时我跟他们道歉鞠躬,陈思理的母亲扶起我,问我:“你跟陈思理说了什么?”
“……跟他讲了些道理。”我垂着红肿的眼,“给叔叔阿姨添麻烦了。”
陈思理的母亲看了我一会,叹气说:“孩子,你理解我们一下,确实是……太骇人听闻。”
“……嗯,我明白。”
“这钱,你自己拿着吧。”陈思理的母亲将我托陈老师转交的卡还给了我,“你陈序老师也跟我们说了你的情况,你父母的钱,就当是陈思理同你胡闹的补偿。”
“……阿姨,不一样的,我收不了这钱。”
陈思理的母亲迟疑一会,“既然如此,我们会以你的名义捐给山区。”
“孩子,你是个好孩子。好好读书。”
“嗯。”
我点头。
*
我一辈子大概都忘不掉那个雪夜。
陈思理离开前一天的雪夜。
他跟在我身后,问我不要他的理由。
明明说得很清楚了,最后却比不过一句“我累了,你放过我吧”。
这样陈思理才肯离开。
只有伤到我,陈思理才肯离开。
*
六个月后,高考如期举行。
我拿到了县城历史以来第一个省状元,成功考入清华。
九月份,我来到陈思理所在的城市。
我曾梦寐以求的北京。
同年,陈思理第一部电影上映院线,票房突破三十亿,他作为新娱顶流横空出道。
我们终于又身处同一个空间,却在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