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谁会在乎?
到底什么值得在乎?
神像的眉眼扭在一起,太阳好像落到了地上。?火变成了冰,欢呼变成哀嚎。
维多利娅觉得眼前看到的一切都变得颠倒又扭曲。
“不——!”
维多利娅再也受不了了,她尖叫出声,痛苦地抱着头跌坐在地上,无助发出一声声哀鸣。
一边的杰福目眦欲裂,从祭台上飞身朝那阵快要消散的光点飞扑了过去。
杰福飞扑出去的身影突然被一阵青蓝色的气流裹挟着。
霎那间,从杰福的胸口中掉出了个什么东西,小小的,发着光,慢慢在空中散作了尘埃。
不,不,不对。
不是这样的,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维多利娅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不受控制的东西正在横冲直撞,胸口泛起的清凉再也不能抚慰她的情绪。
喀嚓。
一声清脆的响声传来。
好像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维多利娅只觉得身边的一切都停了下来。
信徒的呐喊。
火焰的燃烧。
圣歌也停止了,这个世界停了下来。
而维多利娅脖子上挂着的项链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碎成了好几块,光芒黯淡了下来。
结束了。
或者说,就快要结束了。
维多利娅善恶不分,扭曲颠倒的荒唐人生。
维多利娅忽然觉得脸上一阵冰凉。
下雪了。
她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雪,黑色的。
整个格伦比目光所至之处都被笼罩在这场黑色大雪里。
火焰好像也是冰凉的。
就连神明的降临都被这场黑色的大雪席卷,雪落满神像,刺眼的光芒被逐渐掩盖。
在黑色的大雪里,一股莫大的悲伤笼罩了维多利娅,她几乎是不自觉地落下泪来。
她抬手看了看。
指头上沾着的泪水,是红色的。
呼啸的黑色大雪,不知道是谁的悼亡诗。
“维多利娅……维多利娅……”
颤抖的声音,是谁在呼唤爱人的名字?
————
“雄狮衔着墓碑行走在街头,妖精的灵魂在烈火中燃烧,圣人揭下愚者的假面,红色丝线连接起蔷薇与笼中的夜莺,权杖与王冠,腥臭的血液交缠,咏叹调响起,赞者降下黑色大雪;咏叹调停歇,格伦比永夜————”
格伦历504年的仲夏祭典上,杰福用玛格丽特留下来的胸针,使用了一次“悼亡诗”。
那是森林女巫独有的浪漫,每当重要的人故去,森林女巫施展悼亡诗,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为已故之人降下黑色的雪花,延缓时间。
以诗歌,以大雪相送。
格伦比从没有过这样的大雪。
雪停之后,格伦比陷入了永夜。
那狂热的,让维多利娅感到恐惧的阳光,再也没有出现在格伦比的上空。
那天的仲夏祭典上,夜莺泣血,天使打碎神像。
她们不再关心胜利,杀戮与征伐。
路西斯,这个无数次在暗夜中向维多利娅伸出双手的天使,在仲夏祭典,在正午,在阳光下与维多利娅相拥。
信徒的嘶吼是吃人的野兽,要把维多利娅吞噬殆尽。
可路西斯穿越千万跪拜的信徒,站在了维多利娅身边,牵起她的手。
那一天,堕天使路西斯,打碎了整个基罗帝国最最宏伟的一座神像,半个圣殿广场变为废土。
路西斯抱着维多利娅,带她离开了格伦比。
维多利娅想起了自己和路西斯的第一次谈话。
那时还是圣殿执事的路西斯就曾经说过,他想要毁掉那座神像。
只是没想到,最后诺言的实现,是因为这个。
自从那次祭典,维多利娅注视圣光在崩溃情绪的裹挟下留下血泪之后,她的眼睛就看不见东西,也受不了强光照射了。
看不见也好。
人心黑白难辨,维多利娅的前半生,空长了双漂亮眼睛,不也什么都看不清吗。
眼不见为净。
干脆懒得找医生,维多利娅拿条白绸蒙住了眼睛。
维多利娅不愿意再看见,路西斯也没有勉强,只是经常买各种各样的白绸送给维多利娅。
路西斯轻轻拉着维多利娅的手,覆在他的眼睛上,让她仔细抚摸,感受着自己眉眼的轮廓。
他说,以后,路西斯就是维多利娅的眼了。
那天的祭典上,维多利娅一直戴着的那条钻石项链碎了。
那一刻起,维多利娅比谁都清楚。
没有时间了。
维多利娅很快就会变得恶疾缠身,早早离开这个世界。
其实早点离开也好。
这么一折腾,维多利娅确实没有了什么继续生活的心力。
她只觉得疲倦,虚无,绝望。
可是每当自己习惯性地拉起路西斯的手,维多利娅又会觉得,要是能多活一阵就好了。
还有很多话没有告诉他,还有很多地方没有和他一起去。
至少,还没有亲口说过一句爱。
说起来,在维多利娅与路西斯之间,一切似乎都很自然。
她们自然而然相遇,他自然地放走了她,重逢后自然地留在她身边,自然地带她了解他的秘密。
拉手,拥抱,跳舞。
自然而然的用那根红线把她们连在了一起。
可,应该说一声爱的。
应该告诉路西斯,维多利娅明确的心意,而不是什么都不说,只暗戳戳地拴根红线就完事。
离开了格伦比后,维多利娅和路西斯一起去了很多地方。
南方四季如春的城镇,蔷薇爬了满墙的院子,她们遇到了一位流浪画家。
画家兴致勃勃地让二人站在花墙下,为她们画了一幅肖像。
开满鲜花的山谷,风吹过的时候,花朵齐齐弯腰,像个在鞠躬的绅士。
路西斯像那些花一样,朝维多利娅弯下了腰,亲吻她的手背,邀请共舞。
盯着被亲吻的手背,维多利娅抿了抿唇。
“路西斯,或许你爱我?”
听到维多利娅的话,路西斯似乎站直了身子。
他拉过维多利娅的双手,一只放在脸颊边,一只覆在眉眼。
“我也这么想,毕竟我只和爱人共舞。”
“那上次仲夏夜——”
“我只和爱人共舞。”
维多利娅忍不住笑出声来,随即正色道:“没错,路西斯,我的爱人。”
她们牵着手走过高山,草地,森林,雪原。
当自由的风暴让人觉得无法抵御时,维多利娅的身后总有个人在托着她,告诉她。
别怕掉下来,我会接住你。
仿佛维多利娅从不是笼中的夜莺,从不是无依的浮萍,而是自由的风,是风暴本身。
维多利娅对路西斯提起过,说自己曾在极寒小镇的一家糖果店打过工。
“糖果店老板?听起来很不错。”
“糖很好吃。”
“那就是不怎么赚钱的意思了。”
她们约好在环游结束后,随便找个地方开一家糖果店。
她们约定了很多事情,似乎谁都不愿意提起,有些约定,注定是无法履行的。
现实情况从不允许维多利娅对未来这么乐观。
项链碎掉之后,维多利娅的生命必然短暂。
可她没想到这么短。
死亡来临的时候,与路西斯的环游之行还没过半,她们刚行至一个南方的小镇。
很奇妙,一切是有预兆的,维多利娅都能感受得到。
维多利娅越来越没精神了,一天里只有四五个小时是清醒的。
有时是傍晚,有时在凌晨。
不知道维多利娅每天什么时候醒的路西斯恨不得在她身上挂个铃铛。
为了当维多利娅有动静的时候,路西斯能第一时间感觉到。
路西斯当然知道维多利娅每天的昏睡意味着什么,每天抓着她清醒的时间,嘴里不停地念念叨叨。
就像是要把未来几十年的话都一次性说完给她听。
维多利娅以前还没发现,路西斯这家伙话唠起来还有点烦人。
毕竟自己真的对今天的报纸几个铜币一张不感兴趣。
维多利娅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了。
她没什么后事要交代,对这个世界也没什么话好说。
唯一有些舍不得的就是面前这个唠唠叨叨的人。
维多利娅干脆很少说话了,安安静静坐着听路西斯从笑话讲到神话,从报纸上的新闻说到一些基罗帝国流传甚广的轶事。
死亡真正来临的那一刻,维多利娅有预感,她感觉平静甚至轻松。
那是一个春天,有风,刚结的花苞落了满地。
靠在路西斯的怀里,维多利娅感受着眼前真实存在着的大好春色。
“有点可惜……还有那么多地方没去过呢。”
“有什么可惜的,我替你看呗。”
谁也没有说什么“你不要死好不好”之类的话。
面对离开,面对意料之中的离开,她们都表现得很坦然。
平静的接受,连遗憾和伤感都坦然。
维多利娅望着手腕的位置。
那里有着那条从路西斯的手腕延伸出来,融进维多利娅手腕的红线。
“对了,你还没告诉过我这是什么呢。”
“这么久了才想起来问?”
“所以是什么,能直接从手腕里伸出来。”
“堕天使的鲜血凝结的丝线,系上了就永远不会松开。”
“我死了也不会吗?”
“也许会吧。”
“那也不怎么灵嘛……”
路西斯垂着脑袋没有吭声,半晌,才哑着嗓子开口。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哼的那首歌……”
“怎么了?”
“能再唱一次给我听吗?”
自从那次祭典之后,维多利娅再也没有唱过歌了。
什么歌都会让她想起自己歌声中命运诅咒般的灾厄降临。
维多利娅再也开不了口了,仿佛已经失去了歌唱的能力。
可听到路西斯的话,维多利娅忍不住回忆。
第一次见面啊,是什么时候呢?
噢,想起来了。
《咏叹蔷薇的夜莺》。
那是个满月的晚上,维多利娅带着引诱地朝他歌唱,咏叹那朵蔷薇。
路西斯穿着一身红衣服,半个身子沐浴在光明下,半个身子隐没在黑暗里。
看着站在面前的路西斯,一向能被光明吸引的维多利娅,怎么也挪不开眼睛。
维多利娅清楚记得那时路西斯的反应,他的表情,他说过的话,他朝她笑。
“很好听,像只小夜莺。”
路西斯歪了歪头,眨眨眼睛,笑着开口。
“那以后就叫你小夜莺了。”
从那时候起,笼子就被打碎了,神像也是。
谢谢你,我的爱人,谢谢你在月色下朝我伸出手。
我爱你,我的爱人。
我爱你为我鼓起劲风,爱你坚定在我身后,爱你做我的眼睛,爱你撕裂善恶难辨的扭曲世界,照进一束光来。
爱你做我荒唐人生里最离经叛道却最赤诚的信徒。
这是天外来音,是神明恩赐的悲悯。
我的爱人,路西斯。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