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挤满人的广场,鸦雀无声中暗藏着躁动。
再次站在祭台上,维多利娅觉得有些窒息,胃里止不住的翻涌着。
恶心得想吐。
皇室那边,勃朗蒂与杰福盛装出席站在祭台上。
她们之间隔得很远,好像勃朗蒂知道杰福现在心情很差,不愿意触霉头。
阿莫尔撑着一把大黑伞,落后两步在勃朗蒂身边站着。
路西斯穿着执事的红袍站在维多利娅身边,注意到她不太舒服,关切地握着她的手。
“我没事。”
按早就商议好了的流程,一位教廷里德高望重的红衣执事要开始致辞了。
看着被绑上刑架的玛格丽特,再看看自己身边正气凛然的一众圣殿执事,维多利娅突然觉得有些讽刺。
如果都是恶鬼,那为什么有人站在阳光下,有人被绑在在烈火中?
如果都不是,那冠冕堂皇假意慈悲的又是谁?
维多利娅垂着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很快,维多利娅注意到了不远的天边。
什么东西?
有什么东西从远处的天空飞了过来,落在了广场的神像上。
是一只白鸽。
随着白鸽的停留,信众的尖叫和惊呼排山倒海般传来。
这时维多利娅才发现,在广场伟岸神像身体上,钉着一具被泥壳包裹着的尸体。
纯白的鸽子动着脑袋,在泥壳上啄了两下。
外壳脱落,那句干枯的躯体暴露在所有人眼前。
白鸽飞往祭台。
维多利娅有些不好的预感,一边的路西斯也没料到这一出,紧锁着眉头盯着那只有些诡异的白鸽。
教廷那边,一位苍老的执事出列,从鸽子脚上解下一个纸卷,颤抖着展开。
“魔鬼,魔鬼阿莫尔在我的心上刻下血痕,他掠夺我的灵魂,我痛苦的死去,恶魔,恶魔路西斯他羞辱一个可怜的,手无缚鸡之力的信徒,他为我覆上泥土,在我的脸上捏出神明的脸来!惩罚,惩罚他们!他们血债累累,他们恶贯满盈,神不会饶恕!”
一封关于控诉和讨伐的血书。
讨伐阿莫尔与路西斯,以死者心头的血痕,控诉这两个魔鬼的累累罪孽。
谁?
路西斯握着维多利娅的手突然一紧。
维多利娅回过神来。
路西斯,阿莫尔。
在玛格丽特被处刑的祭典上,这帮老头儿公然向路西斯和阿莫尔发难了。
这帮人疯了?
可笑的是,作为所谓的大祭司,维多利娅竟然一点儿也不知情。
一向自嘲是个吉祥物的维多利娅,在这个时候也难免感到愤怒和无力。
这种感觉很折磨人。
就好像,自己的声音没有人会愿意听到,自己在乎的没有人会在乎。
维多利娅永远无法理解他们在想什么,要做什么。
可维多利娅还没有办法阻止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发生。
就像时间永远不会停止,这些事情还是发生了。
没有人能阻止,没有人能挽回或扭转。
“你猜勃朗蒂会不会说点什么?”
路西斯握紧了维多利娅的手,凑在她耳边。
路西斯的声音虽然尽量放松了,可还是有着掩饰不住的紧张严肃。
“你猜我会不会说点什么?”
维多利娅有些生气。
怎么路西斯在这个时候态度还是这么轻佻。
路西斯看着维多利娅,眼中写满了无辜。
维多利娅轻轻叹了口气。
“她会的。”
“赌一把么?”
不知道为什么,维多利娅总觉得这位一向凉薄精明的公主会为了阿莫尔破例。
“赌什么?”
“要是我赌赢了,你跟我走吧。”
“你别想置身事外,刚刚没念你的名字?”
“所以跟我走。”
昨晚的画面再次浮现在维多利娅的眼前。
她觉得自己靠近路西斯的那只耳朵都开始发烫了。
维多利娅转头看向勃朗蒂。
勃朗蒂神色如常,手指一下下在扇子的扇骨上敲着,眼神阴冷得像是结了冰。
“红衣执事说的是谁啊,吞噬灵魂,真可怕。”
维多利娅身边那位年迈的红衣执事神色古怪的笑了笑。
“勃朗蒂公主,这样可就没意思了,我说的就是你身后的这位——阿莫尔先生。”
“执事别欺负我年纪小,我怎么不知道我的侍从有这么个名字。”
“他敢把那柄伞收起来,站到阳光下吗?”红衣执事继续说:“公主殿下,被恶鬼蛊惑,要及时抽身啊。”
刚刚还咄咄逼人的勃朗蒂突然像被针扎到的气球一样泄了气。
这样盛气凌人的姿态下是难以遮掩的虚张声势。
是仓皇,心虚,紧张。
“教廷要向皇室宣战吗?”
“您代表的是皇室的立场吗?或者说,保护阿莫尔,是皇室的立场?”
维多利娅从没见勃朗蒂这样失态过。
她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大吵大闹,只是看起来整张脸都扭在一起,神色可怕极了。
“我讨厌威胁,不要得寸进尺。”勃朗蒂闭上眼睛,好一会才睁开:“教廷也不要这么着急,你们现在不还有没进行完的仪式么,这件事可以慢慢聊,不急。”
“公主殿下,这恐怕不是您说了算的。”那名红衣执事干枯的手指摸了摸手上的纸卷,神情有些兴奋:“我说,这事儿很着急,最好……现在就办。”
太过毒辣的阳光晒得维多利娅睁不开眼,信众膜拜的嘈杂声响让她觉得脑袋都要炸了。
无数的圣殿执事拥在圣殿前巨大的广场上,教廷的红衣执事倾巢而出,似是要举行一场盛大的仪式。
从未有人能在一个普通的下午一次性看到这么多奇妙的景象,而这也将会是格伦比的子民们一生无法忘记的一个下午。
仲夏祭典上,在教廷宣读完那份讨伐的裁决书后,天边被不断闪烁的火光与电光照耀成斑斓的颜色。
神像的眉目逐渐龟裂,圣徒虔诚祭祀,神像裂痕处隐有晦涩的咒文涌动。
路西斯一只手拉住微微有些颤抖的维多利娅,他侧头瞥了一眼脸色阴沉的勃朗蒂。
“你的小情人这么一闹,你可就和教廷撕破脸了。”
勃朗蒂听了路西斯的话,舔了舔嘴唇,有些危险的笑了。
“说得没错,所以……一不做二不休,我打算,彻底毁了它。倒是可怜你的小夜莺,大祭司没得做咯。”
说完,勃朗蒂拿出一个模样奇怪的令牌,交给了身后的一个侍从。
这个时候了,勃朗蒂也没忘维多利娅两句。
维多利娅抿了抿唇,转头看看勃朗蒂,表情有了一瞬的波动。
“飞出笼子不一定代表自由。但毁掉笼子一定可以。不自由,毋宁死。”
路西斯看着那个侍从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公主亲卫?真是下血本了。”
站在一边一直没有说话的杰福从远处收回了视线,垂眸摘下了大拇指上的红宝石戒指,递给了勃朗蒂。
“我以埃德温家族第一百七十四代族长之名,将它交付给公主殿下,整个埃德温家族听从您的调遣,清算教廷,至死方休。”
勃朗蒂愣了愣,郑重的接过了戒指,向杰福执了一礼。
那应该算是很严肃的礼了,至少维多利娅与勃朗蒂在正式场合遇到时,她从不执这样的礼。
“阿莫尔。”
勃朗蒂轻声念出那个名字,像是发号施令。
广场上,阿莫尔撑着那把大黑伞,垂眸俯视着乱成一团的广场。
阿莫尔一向慵懒的面孔多了几分神色,他讥笑着翻了翻手腕,随即颇有兴致地行了个绅士礼。
他的手落下,身后的地面猛然裂开,无数恶鬼随着地面裂缝爬了上来,狰狞的望着前方圣殿广场。
“阿莫尔,问各位好。”
也是直到这一刻,世人才知道那尊沉睡古堡的恶鬼阿莫尔,究竟拥有着怎样强大的力量。
在地狱恶鬼的哀嚎中,玛格丽特身上的绳子被松开了。
她反应很快,手指翻飞间,强盛的光芒连绵不绝。
刹那间,整个圣殿广场被笼罩在强光中,甚至几乎要蔓延到祭台上去。
路西斯此时像是彻底兴奋了起来,黑色的羽翼猛地抖开,眼中的猩红凝成实质。
维多利娅不太懂魔法,但也隐约看得懂,眼前的教廷有溃败之势。
就在这时候,教廷为首的一个红衣主教眼神怨毒地盯着在广场上大杀四方的众人,古怪又癫狂地笑出了声来。
维多利娅当下便有些不舒服的感觉。
那主教朝着神像的方向跪下,虔诚祷告。
“伟大的神明,您忠诚的信徒将灵魂奉上,祈求您降临世间,将这些异端罪恶的灵魂救赎,将信仰撒向格伦比!”
为首的那名红衣执事近乎癫狂的声音落下后,维多利娅看到从他的心脏处涌现出了耀目到刺眼的光芒,缓缓向神像移动,甚至隐隐打破魔法强光的笼罩。
维多利娅缩了缩瞳孔,身边向来漫不经心的路西斯看到那火光也渐渐没了笑容,眼中甚至闪过了类似惊惧的神色。
“魂咒。”
维多利娅的声音很轻。
那是圣殿主教以自己的灵魂与生命做祭,借圣殿拥有的信仰之力对神发出的祷告,请神明降下诅咒。
恨意越强,信仰之力越强,诅咒就越强大和可怕。
他想借谁的信仰之力?
哪里有最浓郁的信仰之力?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不远处,矗立在那里微笑的神像。
受万民祝祷跪拜,整个基罗帝国,不,甚至整个格伦大陆里,最大的一座神像。
几乎是光芒涌现的同时,路西斯,玛格丽特,阿莫尔不约而同的飞身扑向了那名红衣执事。在动身的前一瞬,路西斯捏了捏维多利娅的手,维多利娅一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绝对不能让魂咒成功施展,如此磅礴的信仰之力的作用下,所有人都不敢想象会有怎样严重的后果。
“有办法阻止吗?”
杰福紧锁着眉头问。
“他们已经在做了,在诅咒完成前,杀死献祭者。同时,安魂圣歌消散献祭者的灵魂。”
玛格丽特是三人中离那红衣执事最近的,也是最先到达的一个。
隔得太远,维多利娅看得不真切,她只看见玛格丽特的身影在半空微微停滞了一瞬。
她好像在回头,好像在看谁。
杰福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他拔腿就想往火光的源头奔去,却被路西斯设下的结界弹回了原地,只能一下一下,无助地拍打着面前电光闪烁的屏障。
看着玛格丽特撞向红衣执事,维多利娅估算好时机,往前迈了一步。
“非同寻常的悲悯,这是天外来音,黑暗让你迷失,这救赎指引光明————”
火焰随着歌声的出现一同燃起,灼热的空气让她差点不能呼吸。
什么声音?
在人群的祷告与呐喊中,维多利娅好像听见了一些不寻常的声音。
一串长长的,陌生而晦涩的咒语。
本该在火焰的遮挡下脱身的玛格丽特,在众人的眼前开始渐渐散作耀目的光点。
比太阳还耀眼。
漫天的火光倒映在维多利娅的眼中,她觉得眼睛有些烧灼的痛感。
可维多利娅不想闭上眼睛,她想再凑近些,找到那奇怪声音的来源。
太亮太刺眼了。
维多利娅觉得自己要看不见东西了。
可,到底是什么?
广场上,路西斯与阿莫尔联手,拼尽全力平息了两种强大魔法碰撞带来的风暴。
路西斯有些狼狈地落回祭台,轻声告诉维多利娅。
“女巫是得神明祝福的女儿,也只有他们得以有幸,能够……和光同尘。”
路西斯的声音也没有了玩笑的意味,话语中带着敬意。
和光同尘?什么意思?
玛格丽特要消失了吗?
为什么?
为什么?又是在自己的歌声里,连同灵魂一起化成碎片消散。
为什么,为什么每一次都在被欺骗,在自己歌声中消散的无辜生命有那么多了。
为什么,维多利娅以为用歌声来见证玛格丽特阻止一场浩劫,会是在赎罪。
维多利娅以为,只有这一次,她是真的在指引光明。
可是,就连这最后相信的唯一一次,竟然也是骗人的?
玛格丽特要在维多利娅的注视之下消亡了。
又有一个无辜的生命,在她的歌声中消亡,连灵魂的碎片都不再拥有。
是我的歌声会给人带来灾厄吗?
维多利娅从没有哪一个时刻像现在这样清晰的认识到。
维多利娅是有罪的,不详的,给人带来灾厄,毁灭他人的愚者。
到底什么是真的?
到底谁说的才是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