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亲戚,但没任何交集。
宁景城是不想回去。家没人住,家具也跟着沉寂。他三年前回来,打开门,锈迹斑驳的铁碎掉下来,铁锈味和空气里发霉的味道充斥鼻尖,久久不散。洗手间水龙头没碰就碎成塑料片,明明洗手间不大,可那些物件碎裂的声音却久久循环他脑海里。
后面把家具全清了,家清扫空了,宁景城把钥匙给了二大娘,带着父母留下来的东西回宁海市,这扇门他就没打开过。
车内放着音乐,宁景城将目光从那扇熟悉的玻璃窗收回,看到什么,身子往后躲,把车窗升起。
韩方驰看过去,是一个高胖的男人咬着烟走上坡,灰扑扑的衣服披在身上,脚下的布鞋毛糙脏黑。
大胖的父母不高,生出来的儿子却长到一米八,这在村里也是一件可以炫耀的事,大家都说,这是命好。个子这么高,还长这么壮,当兵去!
读完技校后,大胖就去当兵。
宁景城还记得,那天大胖收拾得板板正正,手臂带着红袖子,手里还抱着他们送的花捧,太阳底下,一排牙齿整整齐齐,又白又亮,爽朗地笑着让他们别送了。
宁景城低下头。
韩方驰踩了点油门。
这车大半辈子待在村里的人不认识,大胖却认得,晓得这车是他们这些老实人一辈子都买不起,咬着烟停下,眯着眼睛上下扫着车身。
韩方驰和他对视一眼,大胖没认这人是谁,也想不起村里有这号人,想应该是谁家祖坟冒青烟攀上的金龟婿。
嘴里的烟拿下,大胖朝车屁股吐了口沫子,嘴里不干不净骂了句,缩了缩脖子,踩着脏黑的布鞋继续往前走。
韩方驰视线收回,宁景城也不开窗吹风了。
“那是大胖。”韩方驰说。
“哥能认得出来啊?”宁景城一笑。
韩方驰说:“刚开始不确认,走近看见他额头的旋。”
宁景城窝在车椅上,拧头看着韩方驰说:“哥,这事我没跟你说。我跟大胖打了一架后绝交了。”
韩方驰眉尾挑了下,眼睛瞥过来,问:“打赢没?”
“没赢。”宁景城不好意思笑了下,“幸好三叔他们挡我前面了,不然我另一只眼睛也得肿起来,锁骨也得多断两根—!”
韩方驰将车停在路边,突然的刹车让宁景城身子猛然往前倒,他抓着安全带,意识到自己把不该说的也说了,心里暗道一声不好。
“哥。”
韩方驰放开方向盘,把车歇火,身体往后倒,眼睛看过来,声音平稳:“说说,还伤那里了?”
宁景城心里发怂,他哥这副样子他只见过一次,就是初中他被人指使着带饭那次,那天在楼道里被训得不轻。
他也不敢敷衍,数着把受伤的地方说出来。
大胖拳头有力,学过招数,打架根本不会输,宁景城当时实在气愤,怒火盖过理智,根本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大胖退伍后,父母把这些年攒下来的钱拿出来,加上大胖退伍的钱一块添进去,弄了个烧烤店,打着退伍老兵的噱头,开始店里生意不错。
后面认识了和他同龄的女生,刚好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谈了一年就扯证摆酒,宁景城还专门回来给大胖当伴郎,那时候小二和三花都在。
再过一年,大胖媳妇就生了女儿,又过了一年,得了对双胞胎,两男孩,大胖还发了朋友圈。
那些年他们聚在一块还经常调侃大胖,老婆孩子有了,事业也有了,谁能有你这么好福气,谁都觉得大胖很幸福。
再过两年,那条街陆续开了多家烧烤店,加上经济不景气,寒冬来临,谁都把钱往兜里攥紧,大胖的店开不下去,后面两夫妻开始吵架,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
等宁景城回来,大胖打老婆的名声都传遍整条村。宁景城是不信的,大胖这人仗义,虽说有时候会冲动做事,但也不至于干出打老婆的事。
他去大胖家,门关得紧紧的,推开门,大胖媳妇就缩在桌子底下,哭得撕心裂肺,大女儿哭喊着在后面扯他衣服踢他小腿。大胖狰狞着脸,对着这对可怜母女怒吼,拳打脚踢,甚至在宁景城推门而入也没停止殴打,似乎在外人面前发生了许多次。
宁景城当时脑子一片空白,多少年的友情让他第一时间觉得太假了,跟做噩梦似的。
理智告诉他,这事他解决不了,要报警要让村里老人出面,可升起的怒火和失望让他彻底暴怒,上前扯开大胖。
两人争吵,大胖已经是失心疯,一拳砸到宁景城脸上。这一拳不仅把他和宁景城的友谊打碎,还在小二和三花之间震出裂痕。
渐渐地,四人从此断了联络。
韩方驰问:“疼吗?”
宁景城赶紧道:“疼。疼死我了。后面拄着拐杖走路,什么都干不成。”
韩方驰喉结滚动,一声嗯从喉间响起,他手放在口袋,遏制住自己拿烟的冲动,脑海里闪过宁景城受伤的每一个地方,眼角、锁骨、手指头、腰椎、脚踝。
就像宁景城听不得他受一丁点委屈,韩方驰也见不得宁景城受一点伤。他们从小一块长大,宁景城这么憨厚老实的性子都没挨过一丁点打,结果就一次,就这一次,他不在身边,甚至打他的人还是从小相伴长大的发小。
宁景城重情重义,不用想,都知道这事发生之后,他身上受的伤都没心头的疼。
宁景城想跟他哥说,这事已经过去了,他后面就没回来,这次回来也没想到会碰上,结果抬头刚想开口,话就卡喉咙里了,愣住了。
韩方驰丝毫没意识到此刻自己的眼神多直白,所有心思都流露在眉眼间,心疼愧疚,还有厌恶,以及更多宁景城看不明白的东西。
“哥,你别这样看我。”宁景城挪开视线,低声说,他声音小,倒像是自言自语,也像他心头一闪而过的无人得知的慌乱
韩方驰推门下车:“车上等会儿。”
宁景城没下车,抬头就能看见韩方驰进了商店,再出来,手里拿着打火机和烟,靠在石柱上,熟练地倒扣烟盒,将烟倒出来咬在嘴上,低头打火,点燃烟。
宁景城静静地看着。
韩方驰看过来,烟雾缭绕间,两人对视上。
韩方驰垂眸,把烟掐灭,没吸完的烟连同盒子里的还有打火机统统扔垃圾桶里,回去拿了瓶矿泉水喝。
外头站了会儿,韩方驰上车,外边的大衣已经脱下来扔车后座。
宁景城手指抓着安全带,问:“哥,你什么时候学会吸烟的?”
“离开南城没一年就碰烟了。”韩方驰问:“还闻到味吗?”
宁景城摇头,“没有。”
车重新启动,出了村,到了马路速度加快。
宁景城靠在车椅,看着窗外绿植的残影发呆,好半响,才侧头盯着韩方驰紧绷的侧脸,喊:“哥。”
“嗯?”韩方驰应了声。
宁景城问:“你压力是不是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