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他走到东北角的院中,井前,有个人双手合十,似乎正在虔诚地朝拜。
但那人脊背却挺得笔直,完全没有拜神时恭敬躬身的样子。
谢珣探向传音玉符,一缕黑气从其中冒出。
这传音符早就坏了。从其中传出的小师妹求救的声音,是假的!
谢珣瞬间反应过来。
此处不是真正的周府。
而是山神的魇术阵中。
“你是山神?”
谢珣走进东北角小院。天色就在这一刻昏暗下来。那道身影黑得像水浸出来的深痕,谢珣同他拉开三尺,这不是个适合逃跑的距离。
三尺,用来拔刀进攻。
谢珣辨认着“山神”周身气息。
不是真正的神,所以才要靠风水阵镇压龙,再凭梦魇之术操纵人心。这样的做派,倒像是孤魂野鬼修炼而成的邪祟。
良久,那身影笑了一声。
这一笑蓦地把谢珣钉在原地。
那身影转过来,用谢珣已经许多年没有听过,但依旧熟悉的声音说:“好久不见啊,小玉。快过来,坐到我身边来。”
黑影转过身,面目依旧模糊不清。
一面高大、阴翳、冷峻起棱的影子。
“你没死?”谢珣冷冷地说。
“我自然是死了。被你砍成那样,怎么能不死?死了,才会变成鬼,变成邪祟啊。”那声音非常开怀,带着点宠溺的揶揄,“倒是你,为什么不杀他?”
“杀谁。”谢珣站在原地不动,可是眨眼之后却坐在了井沿上,被那人搂在了怀中。
阴冷的、带着濡湿之意的鬼魂气息,缠绕在他的后腰、脊背、两臂之间。
“纪川啊。”
那种漫不经心的、逗弄的笑又响起了。鬼影捏着谢珣的耳垂,朝他耳孔里吹气,那种寒冷的气息,使他两边肩膀都如同遭到霜冻般颤抖起来。
“小杂种叫了我十来年的父亲,每天在我眼前晃,我都忍住没有杀他,为的就是你回来复仇的那一天。我的宗门里,每一个人手上都沾着血,只有那小杂种是无辜的。我就是等着,等着看你克制不住杀意将他也斩于刀下,为此痛苦挣扎,悔恨不已……你知不知道,你痛苦地流着眼泪的样子,真是非常、非常地……”
“诱人。”
“放开我!”谢珣怒极,可挣脱不开,鬼影亲了亲他的睫毛,说:“当然,我也喜欢你听话的样子。”
“那时候,为着求我不要把纪川炼成人傀,你对我那么乖那么甜蜜,心里一定觉得恨死我了吧?那孩子有命而无运,本来就该做空心偶人,可是我太喜欢你了,看你那样求我,到底还是于心不忍啊。”
“我总是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怜惜他呢?看他身世可怜?还是仅仅因为,他尚在襁褓中的时候,你抱过他?”
“因为我是人。”
谢珣在鬼影狎昵的怀抱中抬起头。魇术境中,不知何时天已黑尽,夜空和井水里都是一轮满月,月色下,他眉眼清得像被水洗过。
“是人就会怜惜弱小,救护同类。这是凡人的道义。如果这种道义都能弃之脑后,哪怕身为神仙修士,不也连禽兽都不如么?”
“好一个道义。”鬼影话音间笑意隐没,逼问道,“你的道义令你不痛苦了么?离开我这么多年,你过得更好了么?”
见谢珣神情变得怔忪,鬼影捧住他脸,细细摩挲,声音温柔起来:“我不忍心看你过得苦,不忍心看你孤单寂寞。小玉,回来我身边。”
鬼影周身黑气渐渐褪去,仿佛从鬼变成了人,瞳孔清晰起来,倒映出谢珣迷茫的脸。
那人用双手梳理他柔顺的长发,“你一点没有变。还是同十九岁时一般模样。好不好,我们从头来过。”
魇术无声运转,那人眼见着谢珣闭上眼睛,认命似的将头倚靠过来。他长长的睫毛在晚风中颤抖,被月色投映下茸茸的羽毛似的影子。发间夜合花香气弥漫开来,仿佛淌过了时间的长河,使中间因经年等待而生的焦渴和暴烈,都逝如流水。
然而下一刻,谢珣忽地伸手掐住那人脖颈,拧身发力,拽着他翻入井中!
“我杀你一次。”
谢珣睁开眼睛。那双黑如点漆的眼睛,冰冷而沉静。
“就能杀你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