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
无穷无尽的坠落。
井里的声音在四面响起。
唰——唰——唰——唰——
这种奇异的声音,就像是某种硬挺的衣料,在干地面上扫过所发出的声响。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频密。
好似穿着硬布衣服的人忽然奔跑起来那样。
唰唰唰——
声响与声响之间的空隙逐渐消弭。声如苦夏的蝉鸣般越来越响亮,几乎要使耳朵渗出血来,下一息,那些声响又忽地湮灭。
耳旁陷入了全然的寂静。
一瞬间谢珣以为自己聋了,但很快意识到这是因为自己沉入了水底。
不是井底。水中宽广,像是大湖的深处。
静水中央,有一处漩涡。
谢珣漂着,被漩涡吞没。紧接着漩涡深处传来一股巨力,却不把他往下拽,反倒像鞭子似的卷着他,直将他抽出了水面!
“咳咳咳!”
他一下子扑倒在岸,剧烈呛咳起来。
膝下是一片柔软草野。
往外,是散着微云的青天。
湖水就在手边,一眼看不到尽头,平静无波,像一整块新裁而成的蓝色绸缎。
这是……问剑池。
他想起来了。
问剑池为修仙者求剑之地。
在问剑池深处,葬着一柄古刀。此刀无名,凶戾,中有鬼哭声,是以被称作鬼刀。
鬼刀曾有过三任主人。
每一任都不得善终。
鬼刀使持刀者拥有两百年不死不伤的寿命,并且在他们的血里,留下名为“业火”的烙印。
“业火”近乎是一种毒药,但又能帮人经行灵力。灵力在血中流转,修炼速度是正统灵脉的十倍。
所以鬼刀之主都很快成为天下第一,接着逐渐失去神志变成丧心病狂的怪物,将整个人间杀得血流成河。
传说中鬼刀第一任持有者在牧野的荒原上杀了十万人,血积起来,淹没了极东处医巫闾山的遗脉,在那里锻造出世间最初的夕阳。那人仅用三年便成为全天下的君主,剩下的一百九十七年里,他在朝歌王殿的中央,筑起一座高高的鹿台。
极北之地的雍州,朝王都进献了百斤的玄铁,熔铸成捆缚四肢的锁链。
宁州三百里外海上的蓬莱仙山第一次驶入凡人的长船,长船载着蓬莱岛上最硬的巨木,七七四十九名工匠将它切削成固定锁链的刑台。
一位姓姜的钜子,制出世间最为精妙的青铜机括,王被缚刑台上,只要伸出手指推动绞盘,就能使机括带动着鬼刀从空中斩下,剜开自己的胸膛。
心被斩为两半,又愈合。再斩,再愈合。
在这一百九十七年循环往复的剖心之痛里他得以保留为“人”的神智。
王,不再杀人了。
鹿台之上冷寂无人,只有黑鸟飞过。忽然一天,有个名叫小白的九尾狐狸,来到了王的身侧。小白捧着她的九条尾巴说,我有九条命,能不能换你免受这刑罚?
王说:小白,你是我心爱之人。如果看到你为我受苦,我将比被剖出心来更痛苦百倍!
小白:你认出我了?你一直都知道,一只狐狸,变作了你的宠妃么?
王说:小白,无论你什么样子,我都认得出你。可是,事已至此。请你远远地离开,忘了我吧。
谢珣还在咳嗽。肺里的水像吐不尽似的,胸腔内壁却如被火烧,直到一阵丁零当啷的声音响起,他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吐出的并不是水,而是血。
一双破旧磨损的黑色布鞋停在血迹外。
“能站起来么?”鞋子的主人问。
谢珣以手肘支撑,勉力爬起,低声道:“我没看见那柄刀。”
山神的魇术使他回到了二十二年前。
周遭之景是如此逼真,以至于很容易让人沉溺其中,分不清幻境与真实。但他清楚地知道,一切都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