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武二十年,京城的行云楼新来了一位西域舞姬,不少人慕名而来,不到傍晚,楼里便已满客。
冬日寒风凛冽,即使如此,还是有大批的人挤在门口窗边,只为看上一眼这难得的美人。
“哎,你听说了吗?那个人从广信跑了。”
未到舞姬出场时间,等待的人便三五成群聊起了最近发生的另一件大事。那位站在窗边的小贩话音刚落,窗边坐着的客人也回过头。
“不是已经被广信侯抓回去了吗?”那位客人嗑着瓜子,说。
小贩摆摆手,道:“又跑了,听说这次是趁着广信侯同北狄作战时跑的,战事焦灼,广信侯顾不及他,等发现的时候,这人将自己的帐子都烧干净了,一点东西都没留下。”
“作孽啊。”客人啧啧道,“当年老广信侯在的时候,我曾见过这两个孩子。那林季才学惊艳,高风亮节,堪称君子。侯爷当年确实有点淘,但也是仪表堂堂,正气凛然。谁知道,哎……”
“哎?”听着两人的话,他们身边的人好奇的凑了过来,“二位这是聊得什么?”
“你不知道?”小贩略带惊讶的扫了一眼男人,只见那男人五短身材,五官平平,操着一口浓重的方言,对着他讪笑道:“我家住宁州,前几日才同家人来京城做生意。”
“哦,那怪不得,你们那离京城太远,这些事你们都不知道,”小贩了然,他见周围人都看着自己,清了清嗓子,拿出他太爷爷说书的架势,道,“事情要从昌武十八年说起……”
昌武十八年,北狄入侵,边境危机,户部郎中奉命为广信筹备粮草,但却对这些粮草动了歪心思。他用从仓部司淘汰下的陈粮换取了好粮,发往广信,自己将那些偷运出来的粮草卖出去,中饱私囊。
谁知那年秋天多雨,陈粮发霉,等粮草运到广信的时候,粮都毁了。
没有支援,老广信侯被迫回撤,途中却遭北狄人偷袭身亡。边境连丢三城,消息传回京城,昌武皇帝震怒,下令抄了林德先家,将人扔到刑部候审。林德先自知罪孽深重,不等审讯就在狱中自尽。
林德先留下一双儿女,皇帝仁慈,念在他们年幼,免了流放,让他们离开京城,永不回京。
林季就是林德先的大儿子,他外祖曾是内阁首辅,也因为这件事自请辞官,不久便病逝。
“这可真是罪有应得,”男子神色愤愤,却不由疑惑,“但那林季是罪臣之子,怎么就和侯爷扯上了关系?”
小贩道:“他也是运气好,老广信侯出事的时候,侯爷恰巧前去广信探亲,出事之后,他袭了爵,也接管了广信军中事务。同年底,他将那些北狄人打出去,收回了被强占的三城。皇帝一个开心,大赦天下,林季也因此回到京城。”
“他回京后先为病逝的母亲和走失的幼妹立了衣冠冢,随后认大公公赵荣为义父,去了锦衣卫。”
“啊?”男子惊讶,“陛下同意了吗?”
“陛下只说不许他再科考,他得了赵荣举荐进锦衣卫,陛下也不好管。”小贩回忆,脸上露出一抹惧色,“那段日子可真不好过啊,林季回京后,就像是突然疯了,性情大变。他在锦衣卫的时候,他的上司一个接一个的莫名其妙死。别人死了,他就升官,升着升着,就成了镇抚司。然后……”
男子聚精会神的听着。
客人突然接话:“然后,他就以收受贿赂为名抄了他义父的家,一刀结果了赵荣,把赵荣的脑袋砍下来戳在府外。赵荣是他父亲案子的证人之一,出了这事,人人自危,当年不少涉事之人送礼去他府上,后来不知怎么的,那些人也都死了。”
“年底,侯爷回京,听说他俩在皇帝寿宴后打了一架,势同水火。但不久后,陛下为侯爷议亲,礼部拟名单的时候,不知怎么把他的名字也送上去了。陛下本来要把他的名字划了,结果侯爷知道这件事,就选了林季。”
“啊?”男子一时没反应过来,“侯爷娶了他杀父仇人的孩子?”
“许是他也疯了。”客人摇摇头,“这俩人有什么感情?不相爱只相杀,去年侯爷回京,家父在宴席上见过他,他脖子上有那么大一道疤,听说就是林季干的。”
客人伸出手,伸出手比出大概一手长的宽度。男子听得嘴角抽搐,又问:“陛下不管吗?”
“陛下提过好几次让两人和离,侯爷都没应,一副两人要折磨到死的架势。”客人说,“陛下管不了,后来也不管了。但自从那次回去之后,林季就一直想方设法的从广信逃走。”
“跑了追,追了跑,”客人叹息,“希望他这次真的走了吧,免得继续折磨。”
男子还想问什么,大堂内突然热闹起来,中央的舞台上露出隐隐约约的影子,身子绰约。人群瞬间兴奋起来,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舞姬身上,随着鼓声响起,男子脸上突然一凉。
他伸出手,接住了一片飘落的雪花。
京城的第一场雪到了。
行云楼二楼的雅座中,有一青衣男子推开窗户,他身形单薄,穿的也单薄,冷风灌进屋里,像是要把他吹跑了。一旁的侍从见状上前,轻声道:“先生,风凉,关上窗户吧。”
他轻轻摇头,望着京城灰蒙的景象,似是心绪飘远,许久才开口道:“不必,我很久没回来,想看看这里。”
如果楼下那位客人在这里,估计会惊掉下巴,此人正是他们口中与侯爷纠缠折磨,最后逃走不知所踪的林季。
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一路从广信逃出来,怎么躲开重重盘查,来到京城。但此时,他就在这里,靠坐在窗边,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不过是二十有一的年纪,举止却沉稳,周身的气质好似一滩激不起涟漪的死水,平静到有些吓人。
他坐在窗边,一动不动,大约一刻钟后,包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侍从看过去,见到有两名像是侍卫的高大男子推开门,他们身后跟着一名身着墨色狐裘的男人。男人走进来,径直落座,不等人上前,自己摘下兜帽,对林季的背影露出一个笑。
侍从定睛一看,当即大惊,叩拜道:“见过太子。”
林季还是没有动。
被称为太子的正是当今皇帝的第二子,一个月前刚被封为太子的二皇子穆嘉辰。穆嘉辰笑意温和,为人随和。
“免礼,”他眼里带着笑,望向林季的背影,“阿季,好久不见,此番要是没有你,我做不到这个位置。今日邀你过来,是为了谢你助我。”
林季回过头:“殿下说笑。”
“哎,你我年少相识,不必拘礼。”穆嘉辰笑着说,“我今日带了一壶好酒,咱们今天喝个尽兴。”
林季也笑起来,侍从鲜少见他笑,一时间看的有些呆。
林季当年名动京城的不仅仅是才学,还有他这张脸。
穆嘉辰眼里闪过一丝惊艳。
林季起身,为穆嘉辰斟满酒,他行动见,穆嘉辰闻到一阵淡淡的香气。那香味不算浓郁,也算不上特殊,但却是有些熟悉。穆嘉辰一时也想不起自己在哪里闻到过,不待他细想,林季便举杯敬他。
“恭贺殿下,得偿所愿。”
咚。
林季喝下酒,楼下舞姬刚好登台露面。一阵山呼般的喝彩下,穆嘉辰见林季嘴一张一合,像是说了些什么。
他抿了酒,感觉有些眩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