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实在像清淡的果子汁,她没忍住又多喝了好几杯。
酒过三巡,对坐的几个阿婆开始吹埙而歌,乐音在夜晚更显凄凉。
人们纷纷起身围坐于篝火旁,虔诚地双手合十。
火光摇曳,银饰叮当,一阵清亮却寂寞的歌声在夜空中回荡。
夜渐深,身子却越来越暖,暖得彦时安头有些晕,调子又越发沉缓,让她一头栽在桌面上。
李至简正想搀她起身,手臂却被紧紧抓住。
彦时安迷迷糊糊道,"别再......不告而别。"
李至简心中一颤,闪过万千思绪,低头看着她恬静的睡颜,轻声应道,"好。"
步六孤辰见彦时安如此不胜酒力,笑得前仰后合。兰识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而后引着李至简,将她横抱进一间竹屋。
李至简沿床边坐了下去,喃喃道,语气里是从未有过的自嘲,“你是想起来了吗?你这么聪明,一定会想到这一切都是我一手促成的吧。”
无人回应,他长叹一声,静谧的房间只剩两人平缓的呼吸。
就这样僵持了半晌,直到他察觉彦时安酒劲已过即将清醒,才蹑手蹑脚地走出屋子关上门。
凭借酒力,彦时安一觉无梦,醒来夜正深,发现自己躺在陌生的床上。
走出吊脚楼,已是清露无声万木中,兰识微薄的身影独自待在将熄的篝火旁。
还有其他鹤拓人三三两两坐在这谈天说地。
兰识回头发现是她,往旁边挪了挪,给彦时安腾了地方。
彦时安察觉气氛不对,只是坐着,半晌没有说话,兰识主动开口,“西边的人说中原人已经退出去了,他们收上去的蛊也被尽数召回身边。中原人自以为掌握了秘术,其实不过是蛊和鹤拓人同时做戏给他们看。”
老将军确实被骗惨了,从前南鹤拓无人,西鹤拓无蛊,他没有选择继续进攻。
如今西南两族人聚在一起,蛊虫也聚在一起,他便更加无从下手了。
她自顾自说下去,“刚才那个小姑娘叫阿蕤初,本是南边人,从小无父无母,是一直在阿婆扶养她,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在长老以少女神祭时,她被阿婆悄悄送去了西鹤拓。”
蕤,草木华垂貌。有了西边族人的庇护,她才得以活下来,才有机会如林木般茁壮成长。
鹤拓有千万棵如她一般的小树,也有千万棵照料小树的参天古木。
可知哪怕在当时明面上大家各据一方,断绝了关系,私底下却断不了来往。
鹤拓一族本就血脉相关,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们吃着同样的饭,说着同样的语言,打断骨头连着亲。
这一顿团圆饭,他们等了太久。
“那段歌谣,是唱给死去的人听的。”兰识想到哪说到哪,没有条理。
“鹤拓人死后不会离开大山,所以未亡人希望能通过歌声召回他们的魂魄,来吃最后一顿住家饭。”
说着,兰识眼含泪光,这片土地确实埋葬了太多本不该死去的人,“天一亮,他们就要回到山里,再也不会回来了。”
而兰识也和他们一样,天亮要启程了。
这对彦时安来说是归途,对兰识来说确是远行,“鹤拓的事情已经解决了,你为什么不留在这呢?”
“我有我要做的事,虽然这份事业不过是一场交易。不过得云措照拂,我的管辖地驻扎在自鹤拓到月城一路。现在两头都有家人,我在其间走南闯北,我很喜欢。”
彦时安认同,自己过得开心最重要。
兰识接着斟酌道,“其实我之前一直很抵触靠近鹤拓,虽然很早就想来解决这些的事了。可是我没有底气,只能一拖再拖。”
“以前总是梦见那个黑漆漆的房间,他那些扭曲的思想就像一条毒蛇掐住我的脖子,宝石一般冷漠的眼神一直凝视着我。”无论她逃到多远,总是缠着她。
兰识担心自己没有弑父的本事,担心事有差池再次丧命,鹤拓便真的沦为地狱。一多思,心中就生怯。
但是又要反过来怪罪自己,如果能早点动手,或许鹤拓就能多活一个女孩子。
月寒日暖,来煎人寿。与自己周旋久了,她甚至有过放弃的念头,想让云措给她换一片地。
“还好有你们,有你。”让她有机会摆脱梦魇,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知道我为什么喜欢阿辰吗?”
彦时安摇摇头,他们二人聚少离多,性格截然不同,确实很难猜,所以只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他像个太阳。”虽然总是被她威胁的那个,但他的身边总是很温暖。哪怕在离他很远的地方,也不再感到心慌害怕。
彦时安闻言出了神,宁姐姐若是还在,也当如此眉眼温柔。只是不知文喻迟会不会像步六孤辰一样,时时站在她身后。
兰识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你也如此。虽然你心事重重,但我能感觉到你是在真心帮我,我心里也是暖的。”
顿了顿,兰识郑重道,“我们相识时间不长,但我也很喜欢你。”
彦时安心生感触,抬手抱住兰识,轻轻在她背上抚了抚,“兰识姐姐,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行路至此已十分不易。
这一幕被步六孤辰尽收眼底,站在她们身后伸出手敲了敲两人的脑袋,“你们怎么能背着我在这里卿卿我我。”
兰识借彦时安的身影在暗处擦干泪痕,气氛瞬间欢快起来,起身敲了回去,“我们的事情你别管,去叫上李至简,要出发了。”
三月之期已近,他们必须加紧步伐,收齐账册,以便及时回京述职。
只因离别时族人的叮嘱更添不舍,扰人心绪。他们未等鹤拓人醒来,便悄然启程。
只有兰霆不知怎么知晓的消息,一路远远地跟着他们,不掉队也不靠近。
来时觉得路遥马急、山路崎岖。归时步步不舍,哪怕拉着货物,仍觉时间飞快。
几人踏平一路荒草出了鹤拓,天已大亮。回首而望,霭霭朝云已将千山笼罩起来,让此地得以偏安一隅。
兰识心头却不感到压抑。谷底幽兰看似柔弱,却坚不可摧,如今总算踏破重云。
步六孤辰的人在此已守候多时,几人也于此处分道扬镳。二人仿佛已经习惯了离别,只道于途各努力,千里自同风。
***
暮色渐浓,官道旁的“常平客栈”点亮了灯火。檐下两盏红灯笼在晚风中轻摇,青砖地上投着斑驳的光影。
客栈内人声鼎沸,跑堂的小二端着托盘在桌椅间穿梭,嘈杂声此起彼伏。
掌柜的目光一扫,见来人是兰识,对了暗信后立即命小二将他们引入三层最里间。
楼梯吱呀作响,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和酒香。
一上楼,喧嚣声顿时隔绝。
两人稍作修整,就可以进里屋查阅此间驿站的账册,李至简则守在外间。
彦时安已熟悉章程,她手下动作慢,因此不打算歇息,径直进了隔间。
借着烛光,她先打开了庆国的账目。靠着这个职位,她能得到一些的有关庆国的消息。
彦时安一页页翻阅,目光却被“礼部”二字吸引。
手指随即指向墨字,逐字细看,未及防备,礼部左侍郎文喻迟的名字已然映入眼帘。
顿时,寒意从头顶直灌脚底,久久不能回神。
怎会如此巧合?
脑海中画面一一闪过,权力更迭,当年彦府园中那个怯懦的贫家少年,如今已有了通天的本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