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工厂、讨喜……?”英治的面色倒渐渐显露难堪,“这么说,之前我们国计曹上奏、惹得陛下大怒一事,与备战强军无关,我等完全是因为妄议什么赋税、新制之事,才被调离国计曹了。”
“陛下她……”三千以茶水润那粉唇,目色被半垂的白睫毛掩了掩,目视前方殿砖上,说,“陛下对那‘劫富济贫’之举,起初亦无甚反对,只是英大人,均分制度究其根本、并不合理。”
英治忽觉她虽为少年,但如今城府已深而难测。面对这位陛下的代言人,不禁心中惴惴,鼻息变得浅而快,汗水像游蛇一般在脊背上爬过……
但最终,她仍带有坚持和强硬地瞧着她说:“实际上,英某今日前来,其实是觉得自己总之都很可能被贬、被打板子了,除了司兵部大人们所托,只想趁此机会一奏、问陛下,为何前无古例、举措柔和的均分制,连试行也不能够——”
“英大人,令妹、英永……”
三千冰眼含笑,抻开两腿、肘搭扶手、十指交叉,如此调皮地歪头瞧她——英治听见妹妹的名字已经十分惊悚,竟又恍然从三千脸上瞧出了陛下发威时的脸色,一眼就知道她笑是假,微怒是真。
“令妹的犟性子,原来跟您别无二致啊。”三千笑这一句,又说,“您也该晓得,世间有大道。诸多真理在上、万事万物永不违逆,就像这均分制……”
“真理?愿闻其详。”
“假设,三人耕一块田,收成按照勤劳程度分配,这三人中有一个富农、一个中农、一个贫农。均分制度一旦施行,首先撂挑子的,就是之前最勤劳卖力的富农,此后田地定然减产,三人只会越来越穷,这是乡学里教的道理……”
英治不喜欢被年纪小的人说教,脾气上来了不发不爽、尽量礼貌地打断她道:“天母大人,您知道问题不在这人尽皆知的道理上面,而是……下官们建言、先将新制试行一段时间,并且是柔和的、不彻底的均分制,让苦受饥馑的一批百姓吃饱饭,至少能缓和大部分现存的流民骚乱——您知道,他们大多不是因懒而饥,却大多是因饥而乱……如此调节所得后,再选择适当的时机,恢复此地的励勤分配制。”
“您又在谈稳善的问题了。可推行新制,就像几年前开征富户资财税一样,本身就会激起矛盾、让国内诸事难稳。”三千笑意仍在,目不转睛地看她冒汗额头,“陛下此前的举措,尚可以借四海征战除恶的鬼君之威施行,如今陛下圣体欠康,恐怕……”
“您知道,下官说的不仅仅是使民稳善。”英治被噎得难受。
“……首先。”三千皱一皱眉,不再对她笑了,那唇因来不及喝茶,有些干涸,脸上也就如水落石出似的,展现出她真实的、略有忧思的真挚表情:
“阿衡姐,天下鲜有人像您一样,以做官建言获禄,百姓纵有学在腹,也难以抱持着小部分朝官们心中所谓的高尚、正义,那些,多是衣食无忧的状态才能催生出的理想。
虽说世间伟人,多是让心中哲理先行,才能创造出革新。
但,如同天神总带着天国幻想俯视人间,就会失去身临尘杂之境的感触和智慧。太不食人间烟火,恐怕想法越发极端、跳脱,虽有远见卓识,却因急功近利而与大道渐进之法相异,会酿成不必要的悲剧。
您关于举措的建言尚且柔和、有可取之处。我说这些话,是察觉到您的思想、有向极端发展的趋势。”
她提点到此处,英治才敢相信英永所言:这位天母大人、才是此前一案的幕后主使。而陛下不仅听取了她的主张,更甘愿配合她在朝堂上演那不讨喜的白脸一角,简直难以置信。
而且……这少女,和某个极其虚淡的影象,开始在英治,或者说衡治的意识之中重叠起来。
三千……三千——究竟是谁?
英治热汗变冷,恍然间神识摇晃,如通天外。她正襟危坐,胸腹中灵魂嚣腾的兴奋感、如芒刺扎着肉身的五脏六腑,不禁抿唇攥拳、待她后话。
在她神魂恍惚的片刻间,眼眶已经微微湿润了——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
她,祂,从没得到过这样的老师、一直只是向往着……
少女饮一口清茶、使贝齿唇舌润泽,微微勾唇,白睫再起,目中已是阅尽千帆的通透之色。
她颇有些语重心长地对她说:“其次,如今国之管摄亦有不达之处。若某地因新制猛起异乱,必然需要出兵镇压,于民于军,都是无益之消耗。米鲁尔国上月、又数次骚扰我盛花极西边境,临近冬季、南部亦有海贼出没,外忧在前,内必不可乱。
最后,是我自行总结出的几点,您听听便是。
平均,不意味着安居乐业的愉快。
公平,也更非均分资财就能达成。
况且普天之下,永远没有真正的公平,此为天地宇宙之道。
自玄元混沌状态、一分为天地两端,二元乃生,定会有阴阳、生死、善恶、奇偶、刚柔……的二元之分。
混沌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如此,万物万象得以化生。
贫富之分,亦如此。吾辈人类可为之事,永远只有逐步改善现状,解救极端的贫病孤独的窘苦,而不是急快地分均。
那样粗鲁的举措,难道不如同使天地瞬间回归均质的混沌?世间、宇宙间的百态,这些丰富多彩的景象,也会不复存在。恐怕,是不理想的吧?”
……
对谆谆教诲的夫子,总说“知道”了——何“道”可知?
当知此永恒不变的正道真知!
……
三千老师,可……那您理想中的宇宙呢?
衡治印象中闪过一个辉煌的名号,闪过一个无比奇怪的问句,霎时又像被什么法则强制拆解消去一样,无影无踪了。
“三千……大人。不愧是三千,三千世界……包罗万象……陛下赐这名字……”英治靠坐回椅背,身体各处全都瘫软了下来,两手皆松,看天光反射在自己细汗闪闪的粉白手掌上,经由视觉呈现出的细密真实,完全回归物质世界。
“真是再符合不过。”
她心中像是展开两片发光的白翼,冲开此前束缚良久的强迫之网,一时感到胸臆间畅快自由无比,狂喜若雨滴细密滋润心田,蓝眼美人笑出一排整齐齿列,猛地低头、遮掩似有若无的感动泪光。
她想起什么,从袖袋内层摸索着、抽出一颗光滑的金属弹丸,前部为锥形、尖端略圆润。
又从那折子中抽出一张纸,将两物用微汗双手呈给三千:“鹿大人。此物是司兵部几位大人们共同设计的,但此前火药爆燃之能太小,尖头弹丸达不到最佳杀伤效果。如今司兵部大人们该是对术士炼出新火药、不慎烧毁山林一事有所耳闻,所以着下官将此物送来了。望陛下能用此物壮大火铳军,以战止战,致太平。”
三千先接过那写满字的薄纸、展在手中查阅,抬眸惊讶道:“这是阿衡姐的字?图示精美异常。说明也如此详细专业……阿衡姐对这些多有研究吗?”
“呵呵,非也非也,”英治用指头把弄那小东西、流汗道,“是托家妹英永的福,她对这些东西痴迷非常,在我桌案旁一遍遍解释指导,我将她说的话仔细理解后、写成恰当文言,如是而成。”
“是啊。她不识字来着,”三千撇眉而笑,“你们姐妹本性相同,却也迥异,一文一武地打配合,是有趣。”
英治想起妹妹那战争狂人、那唯恐天下不乱的可怕性子,一时拭着额上汗,烦恼又充盈了大脑——哎呀,幸好她不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