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猜测着,三千胸口一闷、好似添塞进一把笨重的干柴,而后简直心头火起!
她知道、自己现在绝对要按捺下不合理的无名火,但脑中神经紧张,她不受控制地开始胡思乱想:
饮溪宴上,陛下好像也多看了英治几眼。况且最初陛下去到艺女司时,还将白发蓝眸的女子全叫出来,逐个与自己的样貌比对……
三千以杯杯凉茶勉强润唇、静心,低头看自己被微风吹动的白袍脚、观察腰上玉带的纹路,不说话了——说话必生气。
“不知道今天问什么题目啊?两两一组,时间也不长……”英治抓耳挠腮的,好像狗在挠身上的虱子,白发被她自己挠乱了,三千也懒得提醒她。
过一刻钟,第二组人也出来了,这对考生面对看了一眼,均摇摇头,步履虚浮地走入外面火烈的阳光里、更是显得蔫蔫的了。
怎么回事?什么样的策问能把人难成这样?陛下她……三千搁下茶杯、将手指上的凉水滴按在茶巾中。
她坐直身体,开始感到警觉。
“哎?我琢磨琢磨……昨日那叫陛下不悦的事情,定是与此有关吧?陛下最近在查的事儿……”英治在侧嘀咕说。
虽然不愿承认,但英治的话给了她莫大的帮助:昨日小拙姐透露过的事情……陛下烦忧的不是贪污、而是储君之位!
三千呼吸一凝,刚捋顺缕缕思绪,就听得沉重的殿门发出悠远绵长的咯吱响,门边内侧清楚传来监试小吏的唤声:“传,考生英治、考生鹿三千,登殿面圣——”
三千整顿衣袍,平定心情、却不免指尖发冷。起身低眼与英治并肩直入凉森森的殿内,殿门在身后紧闭、留下一室死寂……她听见,身边的英治口中发出嘶声,想是她不老实地抬眼偷看,猛然见这满殿内柱子上随火光摇动的“鬼”、吓到了吧。
从上方,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陛下……她似是累了?
英治已经老老实实撩袍、双膝跪地,她也准备跪下呼一声“参见陛下”时,却听得女人略有烦躁地说:“免了,各自就坐。题目就在桌上,仔细想最多一刻钟,过后陈述给孤,然或不然、以及一句话的理由。孤只要一句话,不要唠唠叨叨,听明白了?”
“臣明白。”她迫不及待地抬眼一望,高座上身着黑袍的陛下头发半散,单手支着下巴,有些恹恹地坐着——若叫英治来看的话,只能看出阴鸷不悦的威压感吧。
可她能明白,陛下精神很不好。那眼神略有涣散,面庞真白如纸,白牙下压的嘴唇,色也缟素,其下竟像是一点温热的血意都没有。
一向唇红齿白、手心暖热的陛下,在那日白杉生的疯癫戏后,怒极累极也不曾到这个样子过……她心里不由得发出一阵抖痛。
女人的眼光对过来,她才发觉自己愣在原地,赶紧垂眸上前落座。待暗暗抹去手心细汗、揭开题纸后,她更是心中震撼,口唇微张,浑身几乎逸出微冷的气来。
只有一句话——
储君病危、难以回天,此后立储,孤以为不应立孤亲生之子,然、不然?
立储、难道不应该立陛下亲生的孩子?陛下觉得不该立自己的孩子?陛下真有那方面的疾病?不不,问的是不应,说明能力还是有的……好家伙!什么策问,让人想东想西!答不好就是杀头之题……
余光看见,英治已经在桌下使劲揪自己的袍子和大腿肉了,而三千呢?一刻钟的思考,她头一次觉得这样短暂,根本不够用。
“时间到了,谁先答。”
“臣以为!”英治哗啦一下冒失地站起身,又想到什么、傻住了,“呃……臣以为……呀、臣一下子站起来,脑子到了半空中,想的东西还留在座上,陛下恕臣坐下捡回来!”
三千眼光闪去两旁,果然这等场面气氛中、小吏们都是面露惊惧,一个也不敢作好笑勾唇之色。
陛下,口中却低低地笑了:“英卿……总冒冒失失,爱演滑稽戏给孤看,也得分场合呐。先坐吧。”
“诶嘿……家母也常担忧说,臣实在不像个为人臣子的样子……”英治还在那里傻乐,是真不知道厉害还是大智若愚,叫人看不明白,也许人傻透了,看起来还格外聪明呢。
三千见陛下对英治露笑、又感愕然。心里酸堵时,陛下的灰眼睛向她这边望来,目光温和道:“鹿卿你先说,坐着说便是,然或不然。”
她,自然有答案,却没想好要不要这样答。
“陛下……臣、”她吞咽口水,话哽如刺,喉咙生疼。
陛下深深靠坐进座椅中,口中仅以她能察觉的暖意发声道:“鹿卿、莫怕。”
莫怕。
不要忘了孤的誓言。
惧意与陡然而发的感动相随,让三千一下子湿了眼眶,身体的暖热也逐渐回归,她得以双手离案、嗓音微颤地朗声答道:“臣以为,立储不立陛下亲生之子,然、也不然。”
“然、也不然。”女人只是无表情地重复她的话,冷声问,“理由。”
一句话的理由。
“陛下所问立君不亲生子,应谈古例,有禅让之风、立君应立贤,然而陛下尚未有子、怎知此后陛下膝下不出举世无双之贤人?所以然也不然。”
避开储君病危之谈,直取重点举古例、曰然,以反问奉承不着痕迹,又曰不然,巧妙、实在是巧妙。
女人似是垂眸而笑,轻摇头。
转而低沉地问道:“英卿,该想好了?”
英治吓了一跳。
“是!臣……臣以为不然,理由是——天家资源最为雄厚,至于教养子嗣、无论文艺武艺德行,都受天下第一的夫子师父教诲,如此资源、自然能养成那最有资格继承大统的人。故而立储当立陛下亲生子。”
“哦,照英卿这么说原因归于资源。那么孤其实也不必立亲生子,召集一批资质好的孩子,将这普天之下最好的资源均摊给孩子们、最后择优立储就完事。”陛下起了兴趣,翻看着案上卷宗随口说。
“这……这,不是陛下的亲生子、势必不能服众呀!到时候谁家的孩子都能一争这天下,为了争抢进宫受教的名额,不知要闹出多少舞弊、徇私的事。”英治搓起她汗津津的额头来。
“既然事关大统,舞弊徇私者……全部凌迟处死呢!”陛下合上卷宗,抬眸凌厉地望过来,身侧红幽幽的烛火光在她眼中跳动了一瞬。
英治张口结舌,被这一瞬吓得不轻,终于懂得在适当的时候缄默不言。
“孤了解了,你可以退殿了。鹿卿、关于你的回答,稍微留步,孤要细问你。”
“是。”
两人均低头应是,三千坐在原处飞快地思考问题对策,英治担忧地瞧了瞧着她,简直怕她被陛下当场杀了似的,一步三回头地噙着泪出去了。
“你们也都下去,主监试、玉绝尘留下。”
不闻整齐的遵命声,只发出了窸窸窣窣退去内殿的动静。三千眼光发热地闪睫四望,看不见大名鼎鼎的玉司监,想是藏在暗处,她更不知陛下此举何意,不禁惴惴。
等去许久,女人才说:“鹿卿,上来回话。”
三千浅吸了口凉气才起身过去,一步一步稳重如斯,将玉立的身姿呈现在女人案前,也清楚看见女人的苍白和憔悴。
“……你没戴眼镜,是忘记了吧,”女人先轻松地笑说,沉吟片刻,又道,“至于玉卿,是孤的亲信,已提前打过招呼。召你上来、不是责问你的。现下得空独处,得告诉鹿卿你——
今夜宫中恐生异变,内城中军马出入,易生恐慌、出意外。
你暂且不要去内城新寮居住,今夜就去住这内宫西南定坤宫的寝殿,小拙将军会保你平安。
香香得了空,也会去确认你的安全,有护卫彻夜值守,你安心睡下便是。”
“异变?”,她惊吓出声,却未忘记使得气若游丝,“定坤宫……乃是天子之母位、臣怎么住得?”
“怎么住不得?孤又没有母亲,那儿一直空着。我叫天官算了一卦,今夜你居此位最是平安。”陛下的语气理所当然,眼神也清明,她见她不反应,半是安慰半是命令道,“此事无闲人会知晓,孤命你住,你便住。”
“臣……遵命。”
“嗯,可以退下了。”她靠回椅背,终于面露松解之色。
那甜香隐隐可闻,三千似是不舍这样就离开近在咫尺的她、似是脑子抽了,又主动问:“那臣刚刚的答案……”
陛下,随即像方才那样摇头而笑:“你啊,然也不然?那答案你也知道处处占巧,莫不是太过聪明,知道要拿巧话哄孤的吧?”
三千的手暗暗捏衣袍,有些着急地脱口就说:“臣之所言,均出自本心。”
陛下遂收敛面上勉强的笑容,用那双深泽似的灰眸静静看了她一眼,温声说:“鹿三千。”
“臣在。”她凛然凝神以对,却不免轻蹙眉:原来自己真的期望吗?期望也相信,这位陛下的膝下能出一位举世的贤人,在她的教导之下继承大统、看四海升平吗……
“如此的答案,在考场上绝对是最优解。”陛下说着抬手握起案上卷宗,三千见,那似乎是各位考生的资料、和他们各场试验的答卷装订而成。
陛下翻到三千资料的那一页,尖指甲勾起页边,接着用指腹抚出一个清晰的折角,口中淡道:“如此的最优解、又出自本心,这状元不给鹿卿,还能给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