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附和般微微一笑,很快将手翻向背面,却被陛下伸手猛然握住了左手的四根指尖,指上暖意将她按得紧紧的,常年挂帅征战的帝王、手劲不可小觑!
白云手心渗汗,在心中惊喘——虽然理论上不可能,但她仍恐怕自己前朝遗孤的身世都被陛下一眼瞧了去。
“你这是……”女人戴王冠的头就凑她视线正中,连颈后未束起的碎发走向都那么清楚。白云感受到她拇指搓过自己无名指侧面,连搓两下、跟挤血似的。直到将她的肉压得微痛,才快活地说,“不是弄脏了,有颗痣、很是清晰圆润。”
陛下松开她坐直回去,面带舒色。
“陛下……敢问、长痣是有什么含义吗?”她收回手、小心地问。
“陛下,鹿舍到啦。”
香香的欢快吆喝不是时候,女人也应声离座,她掀帘跳下车的一串动作行云流水。白云跟在后面出来,发现红娘心性的香香是根本没准备拿出垫脚马凳,只搓起大手、笑看着这位烈日暴晒中、立在车上手足无措的状元娘,准备见证自己喜闻乐见的景象,记在脑子里带回家下饭吃。
身着繁复装饰、困在车驾上的白云、被弄得稍微气闷。
四尺多高的车舆而已,她自然可以自食其力地跳下去,总归弄得脚痛一些、也不会怎样。可刚撩袍迈出一只脚,陛下两只长臂一伸,又将她整个人掐着腰端了下来,这次手上动作更轻,没叫她感到肋骨作痛。
白云抬头仰望高高的陛下,被当作小孩子温柔对待而产生的无力感,却更深了……
“平日练练身手还可以,今日傍晚饮溪宴,状元若因跳车扭了脚不能出席、可不好。”女人红唇轻扬,笑出了前排润白的牙齿,“带你看,孤捉到一头奇大无比的鹿,好妇那厮喊孤去抓的时候,脸上惊惧失色呢。”
白云也笑。她看了看鹿舍前书“君子舍”的牌匾,跟着边走边应:“鹿再大……却无獠牙利爪,见到手持铳箭的人,才该害怕吧。”
“正是,世人但闻虎豺食人,未闻过鹿食人。鹿目见之灵善,性亦知羞谨慎、有君子之风。那门口的牌匾是孤亲题的。”陛下愉悦,迈步也快些,“来,旁边都是些梅花鹿,普通了些,走马观花即可,要看的在前面。”
远望这厩舍的路通向一片开阔草场和稀疏的林木,小个子白云踏过散落在地的干草紧步跟上,应道:“陛下的字圆融有锋芒,十分飘逸。想这傍晚的饮溪宴,也是取君子为官,应如鹿默饮清溪,性平善而知清浊之意。”
“答得不错。孤便喜欢鹿一样的人。”陛下赞许道。
“陛下,喜欢从顺、清廉的官员。”
女人在洞开向草场小林的门边停驻脚步,她一臂轻揽过白云的肩,对向她仰望过来的视线,看到她眼睛深处,轻说:“卿记得,鹿饮清水,同时也借水镜观察身后有无危险。况且,鹿虽食草、野果,偶尔也捉鸡兔食肉、食鸟蛋,以强壮滋养身体。”
陛下毕竟年近30,对着15岁的年少之臣,正扮演着一位惜才爱下、谆谆善诲的教导者角色。白云得此呵护亲近之心,不禁将面前的女人视为亲切的长姐那样,心跳加快、目露懵懂和期待道:“陛下想对臣说……善亦有道,是臣之前的错事……”
“先前你那样善心泛滥,确是纵容了恶人逍遥。别说那罪夫、就是那婆子也贪着你送的钱、最终还反咬你一口。
人心难测,你有善心,却不能只用善意揣摩他人……女童母亲不日出狱,孤见她悔意真挚,只训了她一通叫她知道厉害,孩子还交由她抚养。钱财住处等,孤已着人妥善安置过。想必你险些因此受伤,自己会想清楚。”
白云心下放松地点了点头:“臣明白。臣将思过、谨记陛下教诲。”
“不过,孤方才对你说起鹿性如何如何,只想告诉卿,性善、知清浊、又不乏保身的机警,不乏壮大自己力量的手腕。孤便是、极喜欢这样的人。”
陛下说罢,脸色清明,目色却不乏诡暧地望向远方。她从胸怀中掏出个巴掌大的黑色小笛,放在唇边、吹出悠远美丽的呦呦引鹿之音。
白云呆看着紫袍加身、身材挺秀的她,脸上忽地一麻,垂眸抿唇,看自己踏上青草的紫云靴鞋尖。这御赐的深紫色,就是殿试再成状元也只能穿一次而已,在骄烈阳光下紫得极纯、令人心惊。
她低声道:“臣……当不负陛下厚望,以鹿性要求、养成自身品性。”
陛下,简直是将通向自己身侧那位置的捷径,就这么清楚明白地指给了她。
“看。”
随着陛下一声轻唤,白云恍然抬头,见从十步开外的草坡后面,蓦地现出一头两人高的白色巨鹿,在阳光下,那全身皮毛闪闪发光,如同神兽降临。
“好大的鹿……”白云叹道。
雪色的鹿肥硕健美,头生短角、皮毛光润,鼻泛粉色,看上去还很年轻。那脖颈一高一低地摆动、圆溜溜的深蓝眼睛略有茫然地瞧两人,陛下再短吹一声鹿笛,它竟不怕,一瘸一拐地迈步悠然走了过来,它熟悉陛下,这会俯头用湿漉漉的鼻尖触探白云的气味。
“虽说活捉,却是那蹄子本就有伤。孤喜欢这雪精灵似的白,放它傻乎乎地卧在那里遭了熊吃,可不糟蹋?索性将它拉回来养着。”陛下示意她上手去摸。
白云欣喜地探手去触那鹿身,白白的短毛下是结实温暖的筋肉,阳光将表面晒得更热乎。白云顺着这烫人的暖意抚摸它时,它看向白云那目色楚楚、轻眨眼睫毛的样子也温顺可人,一会儿,却喷着热气伸嘴露出大板牙、想去嚼白云的蓝袍衣袖。
陛下伸手将她的袖子挡了回来,大手拍一把鹿脑袋、竖起眉毛哈哈怒笑道:“这家伙,才领来几天?胆子越发大了,敢嚼孤的状元!”
白鹿直立脖子,退后两步躲避这位鬼君挥去的“利爪”。
“小鹿好奇心强,爱嚼东西也是顽皮可爱。陛下,它有名号吗?”
“唔,既然整体那么白的一大块,远远望过去甚是飘逸,孤想叫它……白云?”陛下上前去轻松地伸手抚摸鹿角,“是头小母鹿呢。”
白云心中微滞,轻轻喘了一口气,看向女人的目光带有错愕。知道是开玩笑,却又不好对君王之言有什么反驳,只能静听陛下后话。
女人回头,在意欲嚼她衣襟的高大白鹿边,灰眸湛亮、一面认真地道:“艺女多是孤女、只有草草一个代号,今日,孤看着人在金榜上书状元的白云一词,列你之下的其他人却都有名有姓,孤心中倒替你不是滋味。你若有记得的大名、小名,告诉孤便是。
若不记得,你喜欢什么名什么姓,孤就赐给你。来日若殿试再登金榜,史书上就能留下你的正名了。”
……许是烈日灼目吧。
她的眼睛微微地湿了。
百般滋味在胸中翻涌,她不知道该将女人看作什么?仇人、恩人、陛下、长姐还是心悦之人?她只知道面前的女人敬重自己、呵护自己、无论这又是不是女人的城府策略,是不是在表面示好、诱骗自己入局露出马脚……可她对自己……实在太宠爱了。
相隔只有几步远,女人见她矮个子短腿、又瘦又白的小状元,端起蓝袍奔跑。身上簪的花带的铃、都铛啷铛啷作响,她颦眉疾步奔来,说着“陛下,小心鹿嚼您”,从白鹿身侧扑开了她。
若仅扑开她也就罢了,那两只细臂却紧抱她不放,头深深埋进她的胸前,背上半披的雪发似乎泛起点点白金的光。
“臣没有记得的大名!臣愿作鹿姓,愿做君子,投陛下所好,遵陛下教导……”她终于、终于零距离呼吸到她身上的甜美气味,渴得大口饮水般深呼吸不停,终于零距离、负距离感受她的温软包容,意识到自己就在她怀中,她就在自己怀中,便舒服得身子都麻了,期盼这天国极乐般的一刻永恒地持续下去……
纵然有袭君、轻薄君上之嫌,这怀抱,现在她是绝对不要放开——失去了这份润腻美妙的滋养,她会即刻枯死的。
“你抱得这样紧,孤的胸很痛。”女人在上方低道。
她却没料到有这么一回事,脸一白,赶紧将手臂松开老实静立,却见女人手上已捞着她的一把白发。
“……鹿卿的雪发,如白瀑飞流三千尺、光泽甚美。”女人让白发从手中逐丝泻落,待全然垂于她身侧、就背手淡道,“又说这天下为三千世界、包罗万象,你既心怀万民,要走这治国理政之路,孤便许你普天之下最气势恢宏的‘三千’一词,可好。”
她自然喜欢。
可,如此大气的名,听陛下的话意,普天之下非帝王不可用得?!
她不知陛下何意,是嘉许、是无止境的宠爱?可也许陛下已经察觉了自己的本来心性……?伴君如伴虎,若一个疏忽骄蛮自满,露了自己的本性本意,可能会即刻断送了人头。
这状元袍子穿上本就热得可以,一时她心焦如灼,脑门上全是汗珠了。聪明的大脑中想了无数个合适的名来代替,却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措辞来回绝陛下的赐予。
“你莫怕。莫要忘了孤的誓言。”
誓言……护你周全。
空口一言,自己能全然相信吗?
“陛下……”她眼光潺潺地抬眸望去,微上挑的眼睛周围,略有忍泪的绯红之色,“臣无比爱惜陛下的赐予,却,仅愿承陛下赞赏臣‘三千尺白瀑般、头发美丽’这一意,臣愿作增色的美丽点缀、常伴君侧。”
只谈美色,不谈志向。
陛下笑了。
她伸出大手,抚向她的眼周。
“若说美丽之色,多得是人称你是妖女,他们的证据不过——你生了一双媚人的狐狸眼。”陛下用指腹小心抚去她眼旁湿意,这回充分抚摸她的脸颊,手指微微勾起她的下巴,微笑说,“鹿三千,鹿卿。
你眼尾上吊、头尾略细、目露三白、常偷视,这样的人颇有心计、贪婪又好妒,欲望甚重、为了达成一个目标、得到一个事物或一个人……常不择手段,无疑是阳性好胜之人的锐眼。
可,你的眼却很是懂得藏神、底色又温良正直,甚至显得凶暴不足而滥善有余,说明此人难以在决断关头做到心狠手辣……这又表现出你本性柔善、性格里的刚性被尽力均衡,偏向良顺阴柔。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根本不是狐目,而是生了一双贪婪锐利,又贵气非凡的……狼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