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香香点头跑远去,三千捏捏怀中鼓鼓囊囊的钱袋,抬眸望一眼残花已尽的三棵春华,轻轻摇头。
没有陛下的车马相送,她只能踩着满地残红、自己走去四里地。刚回到艺女司,高中榜首的喜讯就被传话的女官带来了。
“白云、白云!陛下!”
忽而,遐思中的白云在一园静谧里,被来自身后的细微呼唤声敲醒。
回转身望,一群兰桃春菊的鲜艳颜色都矮下去,安静了:姐妹们臻首向地、光脚的穿鞋的,各色鬓发半散的,总之瑟瑟抖着全部双膝跪下、伏地行礼。
白云连忙转头,看清正从演厅阁楼上走下来的——黑袍灰发的高大女人。
女人脸色如何,她看也不敢看一眼。
随着阔步而来的踏地声越来越近,她在鼻间暗暗急吸一口气,心中强自镇定,垂眸朗声说:“不知陛下光临!艺女司诸位有失远迎,请陛下恕罪……”就也欲双膝跪下行大礼。
“你怎么了。”女人温和出声,一只大手接住她握笔的两手,轻松消去她整个人向下的力道,将她直接抬成了站姿。充满柔和之色的灰眸子直直对着她的眼睛,眨眼说,“你从不这样大跪……怎么了?今日一见孤的鬼面,丑到心惊、站不稳吗?”
白云几乎能听到源自身后各位姐妹心底的抽气声。
“……陛下玉面英姿!白云怎敢……”她那自然含有冷意和媚色的上挑眼里,一下子就能泛出水亮可怜的柔光,说着又要行单膝跪礼。
“好了,孤与你开个玩笑,你这样慌神,倒真显得孤像是鬼。”陛下懊恼地皱一皱眉后,更加让饱满的红唇泛起笑意,硬是暖手使力、又将她抬了起来,“孤有所失言,这番就别跪了。你记得白卿?他是你的主考,今日来内宫献墨宝,极为有趣、带你瞧瞧,就当松下紧绷的心神。嗯,看你这笔杆……”
女人只往下扫一眼,就看到了她手中旧笔杆,看到了裂缝里洗不去的墨迹,遂握了握她的温凉指头,笑说:“孤今日,准备赏白卿几样文房之物,还愁赏他太多,叫他翘了尾巴!正好登殿试在眼前,你这旧文具是不成样子了,带你从中挑几样喜欢的。对了,你的眼镜呢?不习惯戴?”
白云看见陛下似是天真地一笑再笑。
那笑稀罕,她仔细看了看,渐渐发现陛下的脸虽清癯、脸型却偏圆,眼睛好好睁开些、也偏圆,就连高鼻梁之下的鼻头也是偏圆润、微微翘起的。
这样一来、露出唇的犬齿竟也显得俏皮,整体如小兽凶猛可爱的圆脸安在了雌狮的一尊壮躯之上。
如此细看陛下,加之手心暖意源源不绝,她脑中直嗡嗡地响,口中按照情理勉强对答:
“……白云很是珍惜陛下所赐。除温书时戴着之外,其他时候都仔细收好在寮内。”白云说这话,背对一众不知情的姐妹,实在不好意思。
“伺候人的物什而已、无须珍惜至此,去戴了来!孤就在此等着你。”女人说罢松开她,紧接着背手上前两步,收了笑容,对娇□□子们语气平和地说,“艺女司现此毓秀状元之才,非有众人和谐相调、友好扶助的基础不能成之。福地才出福人,孤已下旨赏之——艺女司今年年俸,按双倍发放。谢恩平身罢。”
“谢陛下隆恩……”
白云将降旨声和谢恩声全听在耳朵里,知道这是陛下强硬地用一笔钱物,帮自己爽快打发了日后可能来讲旧情、攀关系的难缠之人。
陛下故意让自己未走远就听见,是强硬地让自己承下了她这份好意吧。
又是不让跪,又是要带自己看戏、赐笔墨,又是为自己赏遍艺女司上下……
说陛下的态度,实是将自己宠到了极致。但如此清晰地叫自己知晓主上施了何等隆恩,又为白云心中添去一丝冰凉的警醒。
……
白杉生面庞泛紫黑,留长须美髯,在白云对考官的印象中很有一番威姿。今日刚照面时,也互相寒暄行礼……
此时,他却狎昵地凑到宝座之上的女人身边。
“陛下,错了错了!”他指着桌案上的白绢,手狂抖,整个人是歪眉斜眼的发癫状,“哎呀哎呀!你这一词写的行草!行草、不是行书!书体又有北人常犯的以圆代方之错,陛下,说了你总不听!屡教不改、差生!该用戒尺打手心!”
“放肆!你斥起孤来了!滚下去!”女人起了吵架的兴致,用混胸声浑厚地凶道。
白杉生还仔细盯着陛下的作品,嘴里念念有词,竟用指头直接去沾陛下砚中的墨汁,要在她的白绢上作涂改。
“说了!滚下去!”女人边托腮笑骂、边伸手扯白杉生胸前衣襟,轻轻一推。
男人被推得轻跌了一跤之后,居然开始哭喊耍赖,从通向王座的两折阶梯上骨碌碌、慢慢地滚了下去,边滚边往脸上抹墨,抬起黑黑五指向天呼喊:“哎呀!暴力行径!哎呀!苍天无眼,降此暴君!”
值守的宫人们未流露惶恐脸色,竟面向白杉生吃吃而笑,陛下也红唇轻启,很快露着獠牙大笑出声。
看来白杉生经常如此失态,陛下也借着场面、由着性子发狂——白云些微吃惊地望着这荒诞不经的景象。
第一次进来“琉璃宇清宫”,以她准国生之辈被安排在末二等座上,倒不失规矩。
从此处远看,大殿之中烛火稍暗,比起前朝装饰,应是只换下了金漆桌椅,换成乌木造的。殿柱上多了些鬼面鬼身的浮雕,在暗色烛火映衬之下,众鬼形态表情摇曳更显可怖。
除此之外、匠人实际上将它们刻画得强壮健美、或空灵纤细,精细异常,反而称得上正经的工巧艺术之物……
“此间、四周空中、众鬼齐聚,是为地狱!地狱!”白杉生却指指那些浮雕柱子,恐慌地就要奔逃。
“站住!还没让孤赏评你的字!将白卿墨宝呈上来!敢批孤是差生!若你写得不够好、孤将你立斩于殿内!”
陛下怒目圆睁,半披散的灰蒙蒙怒发几乎向两边炸起,她以砚台作惊堂木砸下,砰的一声、墨水向前飞溅,声音震响大殿四角、如同放了一记火铳。
女人恐怖的力道将白云惊了一惊。
白杉生,突然被那一击弄清醒了似的,立即跪地拜求道:“陛下、且慢着!那可是出自墨多大师之手的虎鬼面镂空精雕,石料出自墨水老石坑,紫红泽光天然胎孕者、不可多得!白某方才摸那一下,感到触手石理微粗、哎呀,真美!发墨如油……是好东西,经不起在桌上这样摔打!”
“哦……”陛下将宫人呈上的绢书接过、细看毕,灰眸凌厉地斜了白杉生一眼,嘴角似有忍笑之意,只说:“嗯,是好字。”
“哈哈……臣、尽当为陛下呈上顶好的得意之作……”白杉生搓起两手,脸上开始露出谄媚之色,眼皮不受控制地一跳一跳。
白云遗憾地想,果然癫狂还在发作当中,只为贪图的文房宝物、作片刻清醒吧。
“嗤、以为孤不明白?你凑来孤的案边、龌龊地将这砚台细摸了七八遍,如同猥亵、恶心至极!孤给你、给你!哈哈哈!”天鬼大帝嚯然站起,手上看似随意地掂那脸大的墨砚,指头却是滴墨不沾。
“你不要给臣!快给臣!”白杉生就像闻见鱼腥味的大猫那样冲上前去,举起墨绿色衣袍前摆,左右摇晃身体想要兜住他的宝贝。
“去你的!接好了!”随着女人一声呵斥,大手使劲,将砚台丢长枪那样抛了出去,结结实实一记,正闷闷砸在白杉生胸前。白杉生痛得闭眼,墨汁刷地溅了他一脸。
白杉生,傻笑顿起,将他的宝贝砚台往衣袍中一卷、就啊哈哈地笑着向外落荒而逃,满脸满身黑乎乎的男人拾阶而下,像捡了包大白馒头的流浪汉。
白云直看得胸口痛,扶了扶眼镜、蹙眉凝望。
陛下站在高处、似乎松了口气。
她面色很快恢复如常,令人清扫污迹,又指挥宫人将备给白杉生的赏赐物品全赐给白云。
“说这白卿,觊觎孤的那块宝贝砚台该有半年了。”陛下落座于黑漆云纹鬼面座上,远远地向她微笑了一下。
她将两手展在案上撑着,在黄暗的烛色中淡道,“看你瞧得不大开怀,恐怕是不喜如此闹剧吧?嗯,罢了,这些东西,你拿回去,不喜欢的,就转赠给相熟的……随你打发,不必谢恩了。”
“陛下御赐文房宝物、实在贵重,白云感激不尽,谢陛下隆恩。”白云还是妥当地站起来弓腰行礼,起身时手理白发,展露清澈眼波、道:
“白云觉得,陛下做此一堂戏、赠白主考案上宝物,陛下得戏耍一刻的开怀、白主考也得其所愿之物,是有趣的。”
“孤……”女人顿了顿,唇间却逸出一丝嗤笑。
她让宫人全部退下,才将桌案上撑的两手收了,泄力靠回高座的椅背里:“开怀……?”
白云顿觉自己方才的说辞有不妥,见陛下深呼吸,向她露出了类似苦笑的、十分疏离的表情:“孤,异于常人,鬼面獠牙……又有疾、常狂怒不能自抑。见了白卿,不过是见了同一个笼子的困兽……
戏耍他的癫病,如同戏耍孤自身,每回召他来写字发狂,只为提醒自己……孤,并不是世上唯一的怪人。
……孤戏耍自己,自揭伤疤痛彻心扉,何来开怀。”
白云闻言喉头稍哽,正要改换言辞说一些中听的话,陛下却即刻起身,向后侧的内殿走去。
那高大挺拔,背披灰发的女人,失去了些故作姿态的君王之威。漠然行至宽屏风之后,身体被遮住一半时,她又停步。
陛下微侧过脸,对她说:“有些话,孤这几日想了想,待你有资格登上殿试、凭借自力入朝为官之后,再与你细谈。
你还那么年少、在郡试一举夺魁,是很不得了,但登殿试考卷难度更上几层,现在说那些杂事,会扰了你备考的心绪——并非什么性命攸关的大事,莫要太过担忧。
况且,孤已决定无论如何、此后……护你周全。
香香侍卫……驾车在外候着、让她送你回去罢。孤整日发怒、头痛难忍,不得不歇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