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淡黄竹纸上写下的墨迹偏枯,白云才收笔、盖砚、吹灯,从草编垫子上起身松松筋骨,预备去艺女司西盥洗房旁的水池洗笔。
砚中磨的墨总要写干才罢,而那纤白手中轻握的笔,锋头已分了两叉、包裹羊毛的竹杆前端也在去年冬日干劈了几道,写字时,细缝常将墨引上去、弄污了握笔的指头。
即使如此,白云也不愿草草丢弃,只要还能沾墨写字,就总感觉还能用上个把年。
白云自小并非什么过分节俭的人,只是受了些贫乏的苦——
有那么两年,一位教导婆婆总看她不惯,一旦见到她握笔温书就怒不可遏,要按“习艺消极、不务正业”的罪名教训她,轻则没收或弄坏她的笔墨、重则罚她弹琶琴弹到指尖冒出血印。
笔墨书砚,白云不得不学会珍惜,也因此愈发用功温书。
那婆婆行为不检,私贪低阶艺女月俸多年、转手送给与知郡做妾的某一等艺女攀关系,又在艺女设的宴上倾尽家财向知郡行贿、给自己考不上功名的儿子买官。
此举终于东窗事发。
犹记得前一日下午,婆婆还在白云面前耀武扬威,一双老手折断她的笔,口中斥骂她是什么婊什么婢的,当晚未到子时,却惨惨哀叫着被狱卒拖去、问了贪污行贿罪。
翌日,恰逢宫人们戏称的“杀鸡儆猴”活动开场,大概两月一次:从天鬼二年秋、大量查杀贪官开始,陛下严打贪腐、绝不松手。
陛下有令,每逢上午日,就于宫内集市“景平集”所设宫人刑场,将死罪宫人斩首示众。
前朝皇帝为满足私欲开设的宫内集市,在这位陛下手里成了绝佳的“禁贪秀场”。
当日若无死刑犯,由行刑官唱念罢宫人守则31条,“景平集”才可照常开放。据说有时陛下还会亲览行刑场面,常常从头看到尾,末了还要发出一句阴沉的怒骂才尽兴。
那天,与白云亲近的、或受过婆婆欺侮的姐妹都要去刑场,为她也为自己吐口恶气,连司中最小的7岁妹妹也喊着:“不怕不怕、上有陛下,杀坏人头、滚似鞠球!”……
午时开刀,三刻行刑,婆婆和那妾即刻丢了人头。知郡全家被贬西北沧郡、冰狱乡,一家老小百口人,光在路上就冻死、自裁了一多半。
白云那日称病,没有去人流如织、喊声震天的景平集看行刑。
坏心的婆婆固然叫她受了委屈,但不惜在宫中展示人头落地的残忍景象、以警示宫人的天鬼陛下,亦叫她感到胆寒脊冷。
就是这样的陛下。
却对自己微笑?
却暗暗用香香侍卫的往事作笑话,博得自己忍俊不禁。会察问自己的忌口、挂念自己身体的安好、甚至不责罚自己向宫人行好处之举、还向自己道歉!……这一切太过引人,也太可怕。
可怕的,并非陛下赐予艺女的荣宠。
而是陛下突破其自身常规、所施予的荣宠。是……面对自己的一反常态,叫自己初次尝试以身入局、就在过手第一招被打了个猝不及防。
白云漫思到此处,回归现实景象当中,预备推门出去,突觉哪个重要的东西被自己忘记了。
她四顾思索片刻,才从房间周遭事物中,重新发觉自己眼前朦胧的镜架轮廓。心紧紧一抽,忙摘下了鼻梁上挂的物事。被闪亮的黄铜细方框镜架包裹、透若无物的水晶片正在手上润泽地泛光。
“……太透了,又轻,竟将它忘了。”
白云摇摇头,将眼镜仔细收回桌下妆匣中,锁进最底层:幸亏住在单人寮房。陛下所赐昂贵之物,还是别叫身边姐妹看见、引发骚乱的好。
但白云出寮来盥洗房旁洗笔,这本就够引发骚乱的了。
一群身着桃色和嫩草色绸子衣裙的姑娘,有的散着头发,有的还光着刚洗的脚丫,她们喳喳欢叫着围拢在一颗圆石凿出的泉池边。
看白云蹲身、刚将笔肚以下全浸进凉池,就呀呀地惊呼出声——
墨色水中绽花、迅速染黑一池清水,她们又睁大美丽的眼睛鼓起掌来,像没见过洗笔似的——
黑水沿着圆石壁刷刷而下,黑瀑般掉进水沟时,砸中了夹缝中生存的杂草叶片,她们又说——
“这水沟里的草,近十年来得白云的洗笔水日日浇灌,得是多大的造化啊!来世必然不做草木,化成一位青衫的翩翩书生呢。”
“可不吗!这洗笔池、哎呀,这水池可要好好保护起来!日后有人想来洗笔,沾咱们国生白云的贵气,要向他收费!”
“哈哈哈哈哈!……”
“并未成什么国生,别胡说、尽笑话我。”白云尽量以气弱的声音微笑作答后,就不再多言。
将饱满笔肚中最后的清水细细捻了去,整理笔尖后站起来。一袭白裙在暗光阴凉处甚是扎眼,更多身着彩衣、面容妙丽的女子挤向她身侧。
白云那洗湿了的素手,又被满围在身侧的女孩子们用芳香柔软的手掌抚弄、揉捻起来。
“让我摸摸状元的手!沾沾书卷气!哎呀、好香,是墨的清香!”
“头一个让你摸?你连字都不认,还摸呐,浪费了贵气!”
“呀,你就爱读书了?读了不到一卷天鬼大集成、现在也没翻到50页呢!每次都瞌睡,哈喇子弄得书皱起来!”
……
四月十七日,王都朱河乡乡试放榜,15岁的艺女白云获乡试前三,陛下圣颜大悦。此事中,无论白云的才学还是陛下的态度,都已叫众人哗然。
白云接着备考郡试,司礼部来传圣谕:白云获陛下特准、入“头等艺女”单人寮专心温书,在备考期间修习弹唱、做杂务等事一律免之。此外,每日膳食、衣履、医药等用度,与侍密部轮换值守的官员同格。
侍密部乃朝政中枢,盖为陛下的秘书处、军机中心。
白云所受待遇之高自不消说。
宫中虽惊于少年艺女的才学,但“区区乡试前三,竟获宠如此,真乃惑君妖女一个”之类疑声不绝于耳。
然,前天——五月初一,王都所在中央郡、郡试放榜:
经笔面双试,15岁刚及成年的艺女白云,竟在一众胸怀高志、摩拳擦掌的乡生中突破重围,主考官亲笔题金字“白云”,高挂紫榜榜首!
按资、可即入王都大学院修书深造,成为国生。
是陛下沉迷艺女美色,暗中操控名次?不,就算陛下自己有此意,也绝不会发生这种事。
因这中央郡主考:主判卷、主面试官白杉生。他素来以廉洁奉公为自傲之处、一心为了朝廷选人,每年于司考之事主观甚强,敢驳陛下择人之见。
这40岁正值壮年的白杉生堪称陛下宠臣,其中一点,因其于书画文墨痴迷至深时,常急发癫疯、譬如吃笔喝墨,出尽了滑稽相,大概陛下觉得有趣,将他当成了时而理智失常的宠物。
白自幼热爱书画、临摹古碑收藏拓品无数,自创清秀多锋的“白体”,堪称当朝第一书法大家,也被戏称为“白半疯”,常被陛下召去共赏书作。据说一次审美意见不合时,白气急上头了、还曾疯言犯呛,竟口不择言骂陛下——“北鬼,品味甚俗!”
陛下笑斥之,居然未有不快,还赐软金(书绢)三匹。白杉生亦三天三夜书尽白绢、归赠陛下,说是要赔自己的失言之罪,却是写了一篇万词的《前朝书画五家·正统总论》,来继续对异族“非正统”鬼帝审美的讽刺……
疯起来如此忤逆不端,真是放肆至极。
也正因为他对异族陛下存有偏见,绝不可能因陛下的授意就对白云偏私。
总之有“半疯”白杉生的赏识认可,白云的郡试状元称号毋庸置疑,“白云”名号一日间响遍了王都。
谁都想看看,这才、艺、貌三全的女子是什么金光罩身的神仙人物。
白云明白,陛下故意叫白卿监考自己,是真想试试自己才学胆魄的深浅……不过,大概忙于一桩朝中大事,陛下未曾对自己郡试状元的结果表态,更未曾召她觐见。
白云不知自己是该焦躁不安、还是……感到失落。
她还有未完成的计划。
她在廊道中慢行回寮室,身侧和身后跟着娇声燕语、面若春桃的几十个姐妹们,面对那些天真的问话和赞美,她别有所思,只是心不在焉地回应一二:
前两日放榜时刻未到,她就找到侍卫香香,希望这亲切的侍卫大姐向陛下传达“白云想去得辉门前,亲眼看一看放榜情状”的请求。
自己满以为日理万机的陛下会随口给句恩准的,香香也满口答应着去找陛下。
……却是远远传来的几声暴怒喝问过后,香香被气头上的陛下唬了回来。那左手背上出现微红抓痕,不知道是不是混乱之中陛下的尖指甲刮挠的……
香香惨兮兮地对白云悄说:“真的对不起啊白云小妹,右相家出了件悔婚的丑事……就是参加乡试第二天,咱们在街上听到的喜乐声!你没看全乎吧,那阵仗真可大了!结果一月不到,右相侄女竟悔婚、违逆了陛下当初准婚的敕许——可不怪陛下乱点鸳鸯啊,当初还是两家苦求的姻缘呢!
哎呀总之总之,我看陛下今日怒气程度堪称全年前三,我这边又得去劝陛下少砍几颗头,实在不敢请求叫你独自出宫去……你放心,我已提前安排了去看张榜的传话女官,第一时间就将结果告诉你!”
“多谢了!香香侍卫还是快回去陛下身边吧!保全人命要紧。”白云只能目露同情,这样善解人意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