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年方15,耳鼻肌肤细弱,读书用功、整日要戴,托架不宜沉重尖锐,尽量少用料、务必打制得细巧一些。
嗯,托架如此也就罢了,只是镜片需用贵物,我听闻琉璃常生磨雾,便挑你们这块最好的天然水晶,看着甚透。
给我细细地打磨,勿要糟蹋了好料子。
打三副,两副方框,一副椭圆框。先付订金,晚上闭店前来取。”
“大姊……”白云只是按照身份上的情理、弱声再劝了一句。
自然无用,于是眼看着店老板热情开单,女人抬手丢去三颗崭新的金豆子,说有半颗是赏钱。
老板双手接过,见她身型高大、黑纱遮脸,出手又如此阔绰,更能肯定她是盛花皇室之人,服务意识立即就跟上了。特从店内找来了两位女伙计,喜笑盈盈地引着白云去给眼睛对光。
一番宠幸的举动,倒叫白云捡回了全部的清醒自持。
到了海晏楼进入顶层雅间,入座之前,水房伙计已备上了一壶上好的悦郡晴山乡毛尖茶。
白云看见搁在一边的拭水巾,竟为悦郡真丝包棉所制,上绣兰桃争春、鸦雀报喜,为悦郡雨织乡双面绣法。这一张茶巾放在艺女司,定是年末隆冬宴上,那些姐姐妹妹竞相争取的贵重赏物。
白云身为皇家艺女,自然精通伺茶,欲为陛下和香香侍卫倒茶。刚抬手、陛下却将搁在窗沿上的胳膊伸过来,将她的细手挡了回去:“刚泡的茶太烫,你的手细嫩,让二姐来。我却是有话问你。”
“咱是皮厚,连油煎都不怕呢。”香香自嘲地大笑,展示食指侧面的烫伤水泡说,“一点感觉也没有!”
“这是个馋猫!竟为捞那热糖糕将手伸进油锅去,你怎么不跳进锅里捞个痛快?”陛下转脸横眉怒道,“贪吃烫食,小心你的食道!”
香香笑得像花似的,转而收了笑,从怀中取出木盒,原来里面有件试毒银针,她亮起大眼睛、沉稳慎重道:“我来为您备茶。”
要试毒……!白云暗怪自己轻率,抬眸应说:“是,大姐请问。”
陛下用尖指甲放松地敲了下桌子,无指甲的半个小指闷闷落在桌上,她说:“像你这等艺女、月俸多少?不算特殊开销,身边姐妹到了月底、通常剩下多少?”
白云却是轻轻吞咽一下,镇定心绪、仔细说:“回大姊。白云为一等,月俸三颗金豆,若当月赏钱赏物,最多有两颗银豆的价值。
白云身边姐妹俱是孤女,无宫外亲人需要接济,加上艺女司食宿出自公费、日常用药一应俱全,纵有特殊衣物、乐器需要添置,也不过花去半颗金豆。
月底、结余甚多……蒙当今陛下圣心仁慈,习艺孤女未受皇家宠幸、年满30而出宫者,亦有足够贴身钱物、可安置下小店,自食其力养活终身。”
“我听闻——有艺女、年满30出宫后竟动起歪心思,召集当地孤女,习弹唱舞蹈,暗中做那卖弄春色之事。女孩最小不过10岁,那为首的简直丧心病狂。你可知之?”
“白云,虽日日得闲就闭门读书、对此不甚清楚,但此类传言在姐妹之间也有所耳闻。谈的多的,大概是在王都东南庆欢乡、庆欢河上的一群流动女子。
为首女子是因赌博败了傍身财物、最后连身籍都变卖给她人,流离失所,只好以色换取借住船家之上。
后来赌瘾逐渐无法抑制、遂哄骗一群失亲孤女,做起了污秽的生意——以上,俱是白云听来的,未曾亲眼证实过,也许不可信。”
“呵,与我所知并无二致。倒是有本事、在船上打游击,该是治一治的时候了。”女人看向茶水、目露寒光,捏起杯子以茶水贴了贴唇。
又忽然面对白云笑问:“见你行事稳重有度,又无豪奢衣衫、繁重配饰,与寻常艺女不同。入司9年3……不,加上膳房女官寮的日子,共9年4个半月,该是攒下不少钱款、按你说的,纵使年满出宫,做小买卖也生活无忧了吧。”
9年4个半月!她知道得那么清楚……
知道自己曾恳求入宫内艺女司习艺,为一个多余名额、不惜长跪磕头苦苦哀求,最终多出一个名额、却没有床位和编制,只好暂且借住膳房女官寮冰冷的地上……刚好一个半月,后来才正式进入艺女司。
第二年宫内查账、又补发了她一个半月俸禄的往事,她竟知道。
她,仔细查了自己。
陛下,虽灰眸含星般笑看过来,白云却像被她凌厉的眼神扒了个精光,悚然一惊、满身细密冷汗,赶紧低头道:“至于白云……艺女司并无足够书籍可供查阅学习,艺女又受限不得出宫。
白云,常托采买的宫人从外面带来经典书册,以至于月俸半数、用于打点此事。大姊,白云为求读书别无他法,也请勿怪罪宫人私受白云的钱财好处……”
陛下在高处冷笑一声。
温度安适的春日雅间,顿成森寒冰窟……连香香都屏息以对,不发出任何动静了。
采买者私受好处、至少罚半年月俸,将书籍典册带入宫内、若查到宣扬禁教、西南巫蛊之类的邪书……可是死罪。
白云耳尖灼烧:担忧他人项上人头、可除了恳求又无他法。若多求两句、忤逆了陛下,自己被一并杀掉绝不是没有可能,那才是真的前功尽弃……
她真正体会到听候君王发落的恐怖,一双眼睛痛苦地闭了起来。
“艺女……”陛下说。
“艺女入宫内藏书阁,虽无禁制,却、也无前允,想必你也吃了不少闭门羹,受了委屈。”女人声音低哑叹了一句,“是主事者思虑不周,以至你荷包空瘪,说到底不能怪你。”
主事者思虑不周——
当今陛下,居然在向一艺女认错?!
侍卫香香拿着杯子的手猛然颤抖,茶水至少泼了一半在身上。她慌乱的转身去掸衣袍。
得宠如此……?白云心中无尽地讶异,她唯恐陛下是在愤怒地反讽,听那透出疲惫的哑声又觉得实在不像。
白云抬起冰眸,尽力使眼光潺潺可怜,口中惶恐道:“白云蒙浩荡圣恩,一介孤女有艺可习、锦衣玉食、日日坐寮内安心读书,实是心满意足了。”
陛下似感头痛,抬手顺开灰色前发,不大愉快地捏了捏额头两侧——后来白云得香香悄悄透露,陛下只有在懊悔自己做错的事时,才会这样默不作声地揉弄额头。
如此在桌对面仰望陛下、清晰可见,她润白额头前方的天慧之位虽饱满隆起、额两侧的祖峰处却显得异常干瘪。白云对相学也常有研究的兴趣,读了几部经典。
如今一招眼就看出,这位陛下几乎无任何祖德福荫、甚至无双亲疼爱帮助……竟是依靠个人智慧勇猛,白手起家打下了江山。
此间难易,白云怎会不了解。
正想着,外间有谨慎的轻叩门声:“大人,酒菜都备好了,从厨房直送来的。”
备好了,白云知道简单一个备字,却是毒也试好了的意思,看来酒楼厨房也设下了香香这样的贴身护卫。
陛下没有重新戴帽罩起黑纱,香香向外吩咐说:“就放在门边罢。”
外间一声遵命,脸都没露一个,只有墨色食盒出现在门边矮凳上。香香背上长刀走去取了来,又卸下长刀,将七件爆炒、生切、红焖、慢煨俱全的海鲜粥菜,一件祛湿的温酒和三件琉璃杯端上方桌。
“你下午还要参试,酒便免了,喝茶。菜都不辣,这生冷的东西、你也少吃些,昨日已经肠胃不爽快、今日勿要贪嘴鲜脍。”女人用眼神示意香香将热菜换到她面前,“不要拘束,吃饱些,下午好好考。”
白云抿唇眨眼,再次答了多谢,听闻她关于“昨日”的关切之语,脑中清晰的思绪又涣散成一片轻柔的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