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顺利就好。】
三千在收发室亮着眼睛读信,心下雀跃非常,反反复复抚摸她工整而略带了笔锋的秀美字迹。
她像摸索到小泽心的缝隙,寻得了柔软情感的入口那样受到了莫大鼓励,转日就上街市买下一些糕点、滋补品、布玩偶之类,仔细包裹好,一股脑寄回了家去,盼望能使她开心。
已是春衣渐薄,白日暖长的时节。
那个周末,三千被荼燃和其摄影家的叔母邀请去江港码头,参加邮轮上的艺术家晚宴。“免费的晚餐而已,有什么吃不得的?我只是担心你这样不思茶饭地工作,迟早要耗出胃病来呀,你不要太自作多情了!”
荼燃几根染了红色指甲油的手指,捏着她单衣的米白色衣袖,不让她钻了空子跑回研究所。每次送来关心,都要重申那句撇清关系的话。
她的性格真是太有韧性、太有趣了,从三千的阿娘去世起,她前仇尽消似的,简直像一位母亲得知不愿读书的顽劣孩子突然患上绝症,变成了专职监督孩子饮食睡眠、身体健康的碎嘴婆子。
海港空气湿热,远方波平浪静的海面上,一排浮标灯隐然明灭,好似明黄星点。
灰蓝夜空下方平染着粉云,随日落光黯,颜色的饱和不断降低,海鸟的黑影以此为幕、成群翱翔。
叔母安蔷只会说联盟国通用语,是个高大肤黑、酷爱浓妆和日光浴的女人,虽和荼燃没有血缘关系,两人五官却奇异地长得很像,灰发灰眸也是如出一辙的浅淡。
安蔷每见到她眼中了不得的海滨美景,就像抓住了自己独见的神圣之物那样,挽着她珍珠提带的毛皮小包,絮絮叨叨地念着什么、举起胶片相机贴着眼睛走过去拍照,仅在海港旁的红砖公园内就耽误了不少时间。
每到停驻时,三千想要在周边闲逛,却总被荼燃怀疑她要逃跑绝食,揪着袖子不许她走。
算了,难得休息,三千干脆就在暖融气氛中舒展身体、眺望海面,远方三支塔吊静止的黑色剪影,那该是填海造陆工程即将完成的征兆,如今,母亲一手建立的备战舰队已从此处不见了踪影,原本作为军需处的红砖房,也填入了一家百货商场。
江港城连接的广大内陆,将从这处海港大门开始,与世界共繁荣于此后长久的和平、自由年代……
塔吊旁边,便是长久作为“海上餐厅”停泊港湾的邮轮,船甲板和舷侧挂有彩灯、点着经年不熄的奢靡灯火。
一切景致与山沟中妻子小泽的世界,几乎没有任何的交穿。
三千松弛下来的大脑因为复习起怜惜、歉疚之情,开始自动描绘暑期带小泽来游玩时的光景,想着,面上不禁浮出恍惚的微笑——现在跟着去一趟也好,过两个月,这家餐厅也要带她来……
也许,是用脑过度产生了虚实交错的幻觉?环视四周时,远远地,三千在红砖商场边、紧靠一棵老梧桐树的灯火阑珊处,瞥见了一个酷似小泽的瘦小身影。
女子着绀青色长衫、手挽同色大衣,另一只手大概是拎了个商场的白纸袋。虽说衣服算常年流行的款式,但与自己买给小泽的那件何其相像啊。
她走得很慢,似乎察觉到这边三千盯着不放的目光,向此处张望了一眼。
暮色太深,女子的长相看不真切。但当她转头加快了脚步走远时,三千观察到果然不是小泽,因为急切迈步颠簸了女子的头发:她留着顺滑轻薄的齐肩短发,小泽脑后则是垂长的辫子。
话说——小泽从未出过山沟又不怎么识字,怎么可能出现在五百公里以外的江港城港口呢!三千低头失笑,进而怔忡了:是因为自己太过……思念了吗?
冷艳孤傲的云三千,竟露出这么傻笑、苦笑又直愣愣发呆的一套奇异表情,荼燃就站在她身旁,可谓尽收眼底。
宴会是自助式,不像注重交谈的酒会那样只设站立式小桌,而是令三千安心地准备了许多独立卡座,荼燃也迁就她选了角落的位置。
叔母安蔷热衷与人谈论她的艺术理念,端着酒水走来走去,与认识或不认识的艺术家畅谈,许久,才端着一盘堆尖的海鲜并着一盘小蛋糕,坐到两位年轻人的对面大快朵颐起来。
可巧,荼燃的面前也是两盘同样的菜色。
“瞧她,学我!”荼燃用联盟国语活跃气氛,灰眼泛着水晶灯的华彩,对三千笑道。
“你这丫头!没大没小的。”安蔷用嘴巴吸溜着蚝肉,和荼燃一样沾辣酱,一只滑进喉咙,再饮一口起泡果实酒,瞬间露出餍足的脸色。
“钟老师和叔母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三千淡声附和说,“无论是长相还是吃饭的口味。”
“噢,说起这个,我们的眼睛,头发——是吧,比你妈妈和你还要像,要我说,小燃简直就是我生的嘛!还有,我们开始选了同样的丰土国名字,因为都喜欢蔷薇花的那件事……”
荼燃柔指拍桌、哈哈大笑:“怎么说不是呢!正是呢!太巧了。我可是尊敬长辈,才把蔷薇的蔷字让给您的哟。”
“其实我也没那么在乎同名的事情呀,小燃你喜欢的话,就干脆改了吧,总之,外语名不像母语名那么讲究,喜欢最重要嘛。”
三千搁置餐具,眯起眼睛对荼燃笑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嗯?三千,你觉得钟荼燃和钟蔷,哪个更好听呢?我更喜欢蔷字,因为和叔母喜欢的字撞了,就用蔷薇花开荼靡,好似火焰燃烧的感觉,取了荼燃这两个字。喂,你更喜欢哪个?”
“是吗,”三千望向未动过的钢餐刀上自己变形的、冷白色的脸颊,不断眨着眼睛,自言自语般低声说,“荼燃,我当时大概……是因为你这个名字、你的长相——尤其是……发色和眸色,还有你说,看到我、感觉很熟悉,才觉得喜欢……”
“三千?”荼燃莫名其妙,“你是说,还是‘荼燃’这两个字比较好的意思吗?”
“丰土国内、灰发的人多,顶着如此亮泽银发,拥有银色眼睛的人却是不多见呢。”安蔷点头,似乎从言语中窥见自己侄女和这位青年美人的关系,满意地看着自己对面一双璧人,似乎都想掏出相机来拍照了:
“小燃,我记得女校里和你一起长大的那几个桫椤氏的孩子,也有这样雪一样的白发、海一样的蓝眼睛吧,我也想说,真眼熟呢,真漂亮。”
“银发吗?”三千憋一个笑话似的憋不住,抬头呼的一声对荼燃笑了,她咧出润泽洁白的皓齿,眼睛却没笑,以至于这笑容看起来冷冽又瘆人,“钟老师……我貌似从开始……就认错了人啊。”
复习了无数遍的名字的意味、凝视了无数遍的头发和眼睛的颜色。只要对方说出一句,对自己也有似曾相识的感受——怎么会有错?
凭自己引以为傲的好眼神,凭向来清晰缜密的逻辑推敲——怎么会有错?!
她却自满自信过头,没有多问,将脑海中面影模糊的女子,长久地错认作了根本不相干的钟荼燃!
如今自己双亲俱亡,拖着一个可怜的妻子过活,在世间是个身不由己的孤儿了……
至于那样姿影、名字深入灵魂的美丽女子,更往何处寻?难道上天大费周章地制造如此俗世纷扰,只为如此耍弄自己的记忆和感情,将自己弄疯吗!?
只身回到学校的三千,似乎因受到太大打击而变得沉默寡言,除了正常起居,她只能极力保证如常授课。
此外,她拒绝和荼燃见面,也不再向家中打电话、写信,路过收发室时,不再殷殷地向里面探看、询问是否有自己的来信了。
想来小泽不会主动写信的,如此,全世界于自己都冷淡了、也好。
一个月后,晚八点,云好郎给三千来了通电话,述说她家中房屋改建工程经过自己查验、已经确定完全竣工的事情,末尾磕磕巴巴地加了一句,说什么——
关于之前不老实的工人和夫人的事情,十分抱歉,是自己监管不周,才让那样的人混了进去。
现在乡里议论已经平息,希望此后也不会给云大当家的和夫人造成困扰……
外人的议论?三千顿时醒悟小泽此前那句话所含的怨愤情绪,也终于回忆起小泽对房屋改建抱有不明确的态度。
她着急想知道具体情况,拧着眉思前想后,还是重新排进打电话的队伍。这次拨通了家中的号码:哪怕只是问候一下,不提及此事……
出乎意料,很快接通了。
“是云老师吗?您终于又来电话啦!”传来了三妹问询的粗声,她中气一向很足。
“啊,是我,能叫夫人来接吗?”
“这个,夫人已经睡了。”三妹语气为难地说。
“这么早睡……是还不愿听我的电话吧?”三千一手蹭着额边碎发,无奈道。
“不是,夫人是真睡了。这段时间都睡得早。”三妹老实地说。
“好,那么我明天白天再打去。”
“哎云老师!”三妹突然压着声音,喊住了她挂电话的动作,接着叙说,“我怎么感觉,夫人远途旅行回来后就不太对,尤其这一周,吃不下饭,嗜睡,还说肚子有点疼,哎,简直跟我娘刚怀我时一个样!
……不过我只是这么怀疑。您要不要、亲自抽时间回来看看呀?”
“远途旅行?她一个人去哪里?”还没得到回应,三千心中已然浮现出那令人惊愕的答案。
“江港城呀!您竟不知道?”三妹同样惊愕异常,“夫人说了,是去江港城见您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