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气象台所料,在南海的高海温中,热带扰动之一迅速成长为热带风暴,晋升为今年第2号台风,并在几日后成功夺得今年首个登陆我国的台风桂冠。短暂的生命史是南海土台风的特点之一,在短短几日内,它便走完了从生成到消亡的一生,未能成功赶考。但比起风灾,随土台风而来的降雨往往能给南方地区造成更严重的破坏,弱风强雨,这正是它们的另一个特点。
作为一个十足的水货,早在登陆前,2号台风便开始了自己的南水北调,在西南季风和偏南暖湿气流的支持下源源不断地将水汽输送上岸。即便在登陆后迅速减弱并消亡,台风残留的云系也依旧在继续着自己生前未尽的事业。南方多地旱急转涝。
就像当地居民一直以来津津乐道的那样,在本次台风面前,海城再度逃过一劫。然而,作为一种强大而深厚的天气系统,距离登陆点十万八千里外的海城,不久后便迎来了台风对他们的滞后影响。
在上游城市持续多日的强降雨的推动下,洪峰正式形成,滚滚江水向下游奔涌而来,多条河流水位持续上涨。屋漏偏逢连夜雨,除了城市内涝,山体滑坡等次生灾害也接踵而至,海城交通一度面临中断。在相关部门抢排涝情、疏堵保畅的同时,本地交通广播频道的女主持们也不得不用自己清甜的嗓音一遍遍呼吁海城的广大市民朋友,如非必要,请在高考当日暂缓出行,或避开考点周边路段,以保证考生出行畅通。
在暴雨、积水与众人的担忧中,六月上旬,海城的高三学子们完成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场大考。伴随着高考的落幕,在上半段雨季中倾泻了过量雨水的龙舟水又淅淅沥沥地下了几日后,便因后劲不足而提前宣告结束。雨季结束,好似触发了极端天气的连锁反应,在夏日的艳阳中,极端高温再临海城。
正如重回副热带高压掌控的温度表,高一高二的学子也重新回到了课业的魔爪之下。然而,与此前相比,一切似乎又变得有些不同了。刚一回校,早已虎视眈眈学业压力立刻便追了上来。而对于已是准高三的高二学子而言,他们还多出了一副新的担子,一副刚从高三的师兄师姐们肩头卸下的担子——此刻,他们已置身高考的战壕最前线。
俞跃正骑行在海滨路上。这段路还是同样的安静,但夜晚让人心底发慌的僻静,在沐浴着朝阳的白昼里,却又宁静得令人心旷神怡。若是来得稍早些,甚至还能看见有些身着校服手握笔记的学生,在清早的海滨晨读的身影。
信号灯由绿转红,原本零星分布在车道上的自行车,逐渐在路口处的白线后集结出一支身着各式校服的浩荡大军。同前车保持一定的车距,俞跃握住刹车,等待信号灯颜色的下一次跳动。抬起头,他隐约看见前方有一个深蓝色的书包在人缝中一闪而过。
依照三中的惯例,高考结束后,学校会选择一个不需要上课的休息日让毕业生返校。除去诸如拍摄毕业照之类的事务外,此举也是为了给学生们一个同学习生活了三年的高中校园做最后道别的机会。即便有人久久徘徊在早已看厌了的一草一木中不舍离去,但天下终究没有不散的筵席,曲终人散,随着毕业生踏出校门翻开新篇章,周末的校园也重归夜色的宁静,等待地平线上的又一缕霞光。就连商家们也陆续撤换了高考助威的标语,转而开始为下一个节日预热。
在毕业生中,程鸢拥有几位关系亲近的朋友。他们已同学校作别,迈向了崭新的未来,而她却还没能好好地同他们说一声再见。程鸢骑着自行车,偶尔朝在视线余光中闪动粼粼波光的海面投去短暂的一瞥。
六月对程鸢来说,实在不是很好过。
忽有海风,惊起飞鸟。程鸢侧头望去,群鸟正乘风从对面剧院张挂的大幅海报前滑过,它们伸展双翼身披晨光,就连那飞羽上有些斑驳的色彩都因此而闪耀夺目。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程鸢忽然想起之前那些投递到广播站的祝语,那是众人对毕业生最美好的祝愿。她不由地在路边停下了车。
夏季的海岸要比冬季安静些。
每逢夏末,随西伯利亚冷空气的一声号令,候鸟便举家挥师南下。这些远道而来的水鸟们陆陆续续地迁往此处,在南国的风头浪尖上,肆意地炫耀自己贴着秋膘的美丽胴体。身为海鸟家族最为著名的代表之一,海鸥也是这迁徙大军中的一员。不过,这些近年来在网络上出足了风头的薯条大盗,在这南国之滨却显得十足的安静内敛。无论是上门拜访的客人,还是选择长居此处的本地鸟,少有人迹又有足够丰沛的食物资源的海滩和湿地,才是这些风与海的精灵所青睐的栖息地;与此相对,同人类飞驰的汽车相伴的混凝土海岸更像是后来者竞争失败后的无奈之选。
即便如此,对其他鸟类来说,鸥鸟依旧是极为强势的物种。它们称霸着海滨的天空,追逐冬日暖阳下的轮船。如同来时般,到了冬末,潇洒了大半个冬季的鸟儿们,又在北方春日里的第一声潺潺流水声中振翅高飞,重新回到那个冰雪消融的极北之境。
候鸟离去,便只剩下一些在海边的防风树上安家的城市鸟类,和一些内向羞怯的中小型水鸟在此出没。每到低潮时分,常常能看见水鸟们以它们这一族特有的沉思状,头顶两根让南方人——以及越来越多的北方人一看就倍感亲切的繁殖羽,在海水褪去后的滩涂上思考鸟生哲学。若有足够的运气,在凌晨或者晚间,甚至还能借着飞驰而过的汽车车灯,望见它们在滩涂上迈着鬼祟猥琐步伐的影子。但除此之外,留居的水鸟们同样很少出现在人类活动的混凝土海岸上。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于是附近人家放养的鸽子,便同它们野外的近亲合起伙来,大摇大摆地接管了此处海滨。这些来自陆地的鸟儿,每到从家中外出放风的时候,总是十分嚣张地在悬挂有“禁止攀爬”警示牌的栏杆上背手踱步,用自己尖利的脚爪把栏杆踩得叮当作响。气焰之猖獗,全无往日在天敌面前唯唯诺诺的样子。
空中再度传来群鸟拍打羽翼的声音,盘旋一周后,鸽子们很快又飞了回来。抓紧时机,在清脆的车铃声中,程鸢举起了手机。就在她按下快门的那一瞬间,一阵突如其来的冲击撞上了程鸢的自行车。
碰撞并不剧烈,但也令她不由地踉跄两步才稳住身体,差点没径直摔倒在地。“喂,俞跃!”一扭头便认出了那张属于肇事者的脸,程鸢紧了紧肩上的书包背带,眉头紧锁,“吓死我了,你干嘛呢?”
“行行好吧,这道就这么宽,”将脚支在路肩上,俞跃松开握紧的刹车伸手比划着,示意程鸢注意非机动车道的宽度,“哥们车铃铛都快打出火星子了,合着你这是一点不带听的?”他挑起半边眉毛,“我还想问呢,你一大早杵路边干嘛呢?”
“我想拍一下照片。”程鸢嘟囔道。好似被他的疑问所提醒,说完她便转过脸,头也不抬地检查手机是否拍摄到自己刚才试图记录的那一幕。她用手遮挡住屏幕,不断地调整手机的角度,试图躲避天边耀眼的日光。
“拍照?拍什么?”环顾四周,俞跃语气显得有些纳闷。远处的天际下,几艘灰色的舰艇正静静地停泊在海港内;而在近处,一块广告牌正竖立在距离二人不远的人行道上,上方用油墨喷涂着以蓝色为主色调的征兵宣传画。眯起眼睛分辨宣传画上详细列出的报名流程,与应征入伍的条件要求,俞跃略带狐疑地问道:“难不成,你也打算参军?”
“不是,我只是想拍拍鸟。话说‘也’是什么意思?”不论自己如何调整角度,屏幕依旧还是灰暗一片,让人看不清上面所显示的内容,有些泄气地从手机中抬起头来,程鸢抽空向俞跃投去一瞥,“俞跃,毕业后你打算去参军吗?”
犹豫了一下,俞跃开口道:“不,不算是。我没什么特别想做的,反正到时看最终成绩决定吧,参军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不过你这体质是不是······”没能把话说完,程鸢便在对方针扎般的目光中乖巧地闭上了嘴。
受寒终究还是给俞跃带去了一点小麻烦。是药三分毒,过度的嗜睡是感冒药副作用的体现,因此在感冒稍有好转后,俞跃便立刻停了药。但如同此前一眼望不到头的阴雨般,感冒残留下来的那点小病症偏偏一直顽固地纠缠着他,直到近几日才彻底痊愈。正因如此,这场小感冒还是没能瞒过程鸢,对于俞跃在她心中的形象来说,堪称是风评被害。
“可惜了,剧院不在这个时间开门,不然我怎么都得进去买个花。”看着马路对面大门紧锁的剧院,俞跃喃喃自语道。
“买花?现在?”一时有些搞不清楚话题此刻的发展逻辑,但程鸢还是相当老实地提醒道:“虽然不是很理解,不过你要买花的话,对面的花店已经开了。”位于剧院旁边的建筑物正是一家医院,虽然此时不论是看门诊或是探视病人都犹嫌太早,但占据了这等风水宝地,医院旁的花店老板自清早起便开始了一天的勤勉工作。眼下,他正坐在花店门前的矮凳上,为今日的鲜花修枝剪叶。
稍稍眯起眼睛,俞跃打量着老板握在手中摆弄的鹅黄色花束,“那是······雏菊?”他试图用自己贫瘠的植物知识辨认出花卉的名字,不过很快,他就放弃了这无谓的努力,“随便了,反正和你不搭。剧院里有远比这更合适的花。”
“等等,这和我有什么关系?”程鸢回头看向俞跃。
“你不问问剧院里的花是什么吗?”
没有回答她的疑问,俞跃选择岔开话题。程鸢眉头微微皱起,思忖着他的葫芦里究竟在卖什么药。“所以,是什么?棉花糖?”她问道。
“是爆米花。你有听说过它的花语吗?”俞跃摸了摸鼻子,他似乎可以闻到剧院中那种经久不散的气味,一种带着焦糖和奶香的温暖甜香。
“喂,俞跃······”心中已或多或少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有所预料,程鸢垮起个脸,声音中透着威胁。
“爆米花的花语是:保持安静。”并没有真的想向对方寻求一个答案的意思,俞跃自顾自地说着,甚至不待说完便忍不住笑起来,咧开的嘴角同另一个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俞、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