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眼望去时,俞跃还以为是窗前的纱帘在风中飘动。
父亲昨晚具体是几点回家的,俞跃并不是很清楚。当时的他正沉浸在题海中,忙于演算老师布置下来的数学题,对于一墙之隔的屋外的动静实在不怎么上心。随意抛掷在茶几上的汽车钥匙也无助于俞跃确认父亲的归家时间,毕竟他向来如此,是同细致工整截然相反的代名词,与他踏进家门的时间是早是晚毫无关联。
车钥匙的塑料握柄上布满刮擦与划痕,就像其主人为人处世的风格一般,潇洒中透着一股潦草。但此刻,这个粗糙的物件下面正压着一团柔软可爱的小东西,像是日光散射而成的朦胧光晕,又像是天边缥缈的云霞——是一条丝巾,一条色泽如落日余晖般温暖的丝巾。它在晨风中摇曳,浮动着清雅的淡香。
对于自家目前租住的这套房子的隔音效果,老俞家的爷俩一直颇有微词。无论愿意或者不愿意,他们常常不得不旁听从单薄墙板的另一边传来的声音,令这对身处他乡的父子充满对邻居生活的参与感。来自左邻右舍的杂音尚且如此,位于一个屋檐下的声响则更不用多提。俞跃细细回想了一下,他昨晚似乎没发觉家中有什么奇怪的动静。
但那道数学题,那道自己满以为可以轻松解决的数学题,在计算了几乎一整晚后,他也始终没能做出来。俞跃抿住嘴唇。
因常年握笔,许多学生的拇指与食指指尖上都长有笔茧。不过是薄薄的一层,并不很厚,也不粗粝。但若要与丝巾这般极致轻柔的造物相比,笔茧却又过于坚硬了。只是轻轻一碰,俞跃的手指便退缩了,但丝巾却还是不依不饶地朝他追了上来。小心地试图将勾住茧子的丝线从指尖上取下,俞跃却在无意中扯出了丝巾的另一根线条。一根远比丝线更为坚固的,长长的、黑色的——头发。
那温暖的颜色终究还是烫伤了自己。俞跃猛地抽回手,唯恐牵扯出隐藏在发丝另一端的,属于父亲的隐秘。
从两三年前开始断断续续使用的刮胡刀,今天用起来却是尤为的不顺手。自面部传来的紧绷的拉扯感,就好像是刮刀正拽着他整个人往下坠。在脸上为自己新添几道浅淡而凌乱的血口子之后,俞跃终于停止了对脸颊的摧残。
虽然因上学的一贯作息,俞跃在这个周日的早晨也起了个大早,但父亲仍在安睡,至少他紧闭的卧房房门是这么向俞跃说明的。在父亲的房门外站定,俞跃略显迟疑地将手搭上了门把。他静立片刻,一向饱受父子俩诟病的墙壁隔音今早却是好得出奇,没有呼吸声,也听不见闹钟秒针的跳动,俞跃只能听见自己胸膛里那颗不安的心正上下鼓动。无论如何也无法下定决心,握在门把上的手松开了。俞跃垂下手,也垂下了头。
他转身回了自己的卧室,当再度踏出卧房门的时候,俞跃手里已经多了一个装满了尚未完成的作业的背包。就像往常那些父亲没能睡醒的工作日早晨一般,俞跃背上书包,独自出了家门。
在正式离婚后,他的双亲一改往日眉头紧锁愁眉苦脸的丧气样子,好似春回大地一般容光焕发。新高一入学的那一天,父亲和母亲都提前请好了事假,陪同儿子到学校报道。三个人站在一起,愣是有不了解俞跃家中内情的朋友没能看出这二老便是他的那对好父母。直到现在,此事仍旧是母亲津津乐道的话题。
他绝不后悔当年做的那些事情,他只是······握紧了掌心下的自行车把手,俞跃的指关节略微有些发白。他只是需要一些时间。
出门前忘记仔细看一眼鞋柜了。在狂乱的思绪中,俞跃抓住了一根转瞬即逝的线头。
用手机提前给父亲通报了一声自己的去向,俞跃骑着车一头扎进了市立图书馆的自修室里。脑海中的混乱似乎一直延续到了笔尖。功课明明已做完大半,但剩下的那点分量却让俞跃被迫在图书馆一直待到了下午。当他合上笔盖的时候,窗外的天空依旧明亮。眼下这个时间,距离夏日的太阳西沉还为时尚早,但对于图书馆的闭馆时间来说却又犹嫌太迟。
俞跃还暂时不想回家。
但海城实在是个足够无聊的小城市。此时,他竟想不出城中还有什么去处,适合消磨周日午后的这段时光。
解锁手机,除了父亲早上发来的回复外,通知栏里一片死寂。俞跃打开聊天软件,消息栏中,班级群最后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几天以前。他又转而点开和几个损友拉的好友群,黑色的竖线在眼前的输入框中闪了又闪,但最终还是在返回键下停止了跳动。
随着高考进入倒计时,第二学期也即将步入尾声,即便是往日里再怎么没个正形学生,此刻也已洗心革面,绷紧了神经准备应对接下来的考验。对于自己的课业,三中的学生们向来不缺乏自觉性。在这个当口将朋友喊出门,只为陪自己消磨时间,无论如何俞跃都张不开这个嘴。
在几个社交软件之间来回切换,俞跃趴在桌子上百无聊赖地滑动着账号内的好友列表。突然,一个账号出现在了他指尖下的屏幕上,俞跃停下了手指的滑动。由于手指的遮挡,账号的名字让人难以看个真切,但在名字前方的头像中,有一方清澈的海浪盈满方框。
这为俞跃带来了一丝灵感。
由红转绿,斑马线旁的交通灯发出机械的提示音。甚至没有注意到信号灯的转变,程鸢颇感新奇地看着那个坐在长椅上的背影,在电子音接二连三的催促声中,她才终于回过神来。这或许就是那家伙平时看见她时的感觉吧,程鸢心想。在不知不觉中他们俩竟然已经能分辨彼此的背影了,习惯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给你。”伴随一句简短的话语,一支甜筒突然毫无征兆地从俞跃身后递来,出现在他身旁。
顺着那只握住甜筒的手,俞跃向后看去,是程鸢。她身上还是那身随意的T恤短裤打扮,肩上斜挎着一只腰包,似乎全无身为一名花季少女的意识。此时,她正忙于同另一只手里的甜筒进行搏斗,见他看来,程鸢便用眼神急急催促他接手另一个眼看着就要融化在夏日里的麻烦,全然没给俞跃留下任何拒绝的机会。
“谢啦。”没有推脱,他接过她手中的甜筒。
“不客气,而且之前你也请我吃了棒冰嘛。”程鸢爽快地回答道。似乎是为了印证重要的内容都是放在句末的说法,舔了舔嘴边的甜筒,她又开口补充道:“而且那家店在清库存,现在正在做活动,甜筒买一送一。”
俞跃沉默地凝视着自己手中的甜筒,雪糕的尖顶业已消失,只留下一个隐约可见牙印的圆弧。融化在口腔中的雪糕似乎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味道,尝起来依旧充满奶味的甜香。缓缓咂吧几下嘴,他这才幽幽开口道:“······哥们真是谢谢你了。不过,怎么这你都知道?”
“店员说的呀。”程鸢的语气中充满理所当然。
“这还真是没把顾客当外人。”俞跃低头瞥了一眼包在饼干脆筒上外的垫手纸,其上正印着某家以廉价为主打卖点的连锁饮品店的商标。他微微挑起眉毛,又转头看向程鸢,“还有你也是。”就在二人说话间,程鸢已经相当自然地绕到椅子的另一端,毫不见外地同俞跃并肩坐下。
“之前载我回家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这么说。”程鸢嘟囔一句,“不过,你今天又去体育馆强身健体吗?居然会在见到你。”她说着,微微朝俞跃侧过脸,打量起他身上的衣服。
“那倒不是,今天这不守株待兔呢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