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口喝着鹅汤,左边是补衣服的陈子奚,右边是给你削木剑的江晏。
刨木料的悉窣声有些拉耳朵,但是陈子奚却补得认真。他裁了一段江晏绣金燕的旧衣给你补缺的袖子,手中细线穿梭。银针被他捏在手里,眼神笃真,仿佛逢的不是衣服,是一个伤口,一条人命。
你一口仰尽碗中的汤,滴溜溜跑到他旁边蹲下,下巴搁在他大腿上。“陈叔,你生气了吗?”
“我为什么要生气?”
玉山君袖间的青莲、金兰随着他穿针拉线而晃动,摇摇曳曳地勾得心痒痒。你仰头答道:“因为我调皮把陈叔送我的衣服弄破了。”
“你也知道你调皮?”陈子奚不再看绣针了,弯起眼看你,“那你说我该怎么罚你?”
你耷拉头:“陈叔我错了。你就原谅我吧,要不然你罚我以后不能吃甜糕吧。”
“就怕你根本忍不了几天。”玉山君悠悠道,“你知道自己错了就好。以后少让你寒姨、江叔操点心。”
陈子奚当时在心里默默补充,也少让我操点心。但是这话没有说出口,以至于后来他操的心愈发多了。
可见有些话还是要说出口的。
你向来耐不住性子,但是今天你耐心很好。陈子奚补了多久,你就安分地趴在他旁边多久。你一直在看他。
陈子奚算是典型的江南美人,脸庞秀丽淡雅,眼中汪着水。外袍上织满云霞,绣满花草,绿色的衣襟上则是翩跹的蝴蝶。
可是与他那身织金白锦的衣袍相比,懒散的玉山君头发也是懒懒散散的。发髻松松竖起,额间散些杂乱的乌发丝,跟天上飘忽忽的白云一样,风一吹就浮起。
漂亮的陈叔头上却素了些。少时的你想。
陈子奚那边将最后一针收紧,突然开口问你:“你更喜欢兰花还是燕子?”
“我都喜欢啊。”你不明所以。
他笑了出来:“是吗?那我再给你绣只白色的燕子吧。”
而此时江晏拿着削好的木剑走向你,敲你肩膀:“你真的做好习武的准备了吗?”
你只是认真地点头。
陈子奚在那件旧衣的下摆处绣上了一只飞向兰花丛的白燕,是欲翔舞花间之姿。
于是那之后没多久,你穿上这件有江叔和陈叔烙印的旧衣,在竹隐居门口扎起马步。
其三
陈子奚把你拎了回家。虽你没有受重伤,但气息如野马浮尘,许久未定,终究需为你施针平复。
“陈叔,我就受了些小伤。不必这么麻烦,以前我都是等它自己好的。”
陈子奚本来面上还含点笑意,听完你说的直接拉平那弯起的嘴角。他冷着脸在烛火下撩过银针,用力拉过你的手臂:“江晏不懂得爱惜自己,你也不懂得爱惜自己。一个两个仗着自己的武功如此肆意妄为。还是觉得自己命硬,受多重的伤都死不了?”
“因为我有陈叔啊。”你卖乖讨好,把脸枕在桌上,水汪汪地看着玉山君。
“你就觉得我会惯你。我可不会像江晏一样,什么都纵着你胡来。唯独性命肌肤不可易,我绝不允许你这般作践自己。”
说完他便用针狠狠扎向你的曲池穴。他有自己的一套原则,在那原则上他坚决不吃你撒娇讨饶的作态。
陈子奚让你伤彻底好之前不准再去南唐,你多少有点怵生气的大夫,于是从善如流的留在了中吴。每日替他侍弄药圃,陪他上街采买,或者跟他一起出门问诊。
小的时候,陈子奚常带江南的各色美酒来看江南,也时不时就提起要同游江南的事情。不过与以前不同的是,他还会再问问你。
譬如问你想不想吃梅花汤饼、桂花糕、红豆松糕之类的,直把你说得不住点头。
所以江晏没应过陈子奚的邀约,你倒是从一始终没拒绝过。
你嘴里叼块桂花糕,手枕脑后,躺在院中的躺椅上。陈子奚在那晒着药材,忙得玉山君衣服上那些花草鸟兽都要跳出来了。
“陈叔,陈叔,你什么时候带我去喝丰和春啊?”
“等你伤好以后。”陈子奚头都没回,应付道。
“我觉得我好了啊。”
玉山君终于回头了,“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
“我也可以是大夫。”你嘀嘀咕咕不敢说出口。
后来也许是见你实在耐不住性子,再囿着你,指不定你明天就又要跑北边南唐去了。
陈子奚决定带你往南走,他说:“我要罚你陪我一同走遍吴越国。否则我可不会放你走的。”
“陈叔,我知道的,你就是舍不得我。”
回应你的是被扇子敲疼的脑袋。
吴越的越州是数一数二的酿酒之乡,那儿的酒上追溯到春秋战国时就已赫赫有名。传说还能从越州的酒中尝出六种滋味,喝上一口就难以再下咽其他的酒了。
丰和春就出自越州。
那夜你和陈子奚就坐在越州的运河边上,啜饮着丰和春。远处的杏花飘来淡得跟荷叶饭一般的香甜成熟的气味。
青雘色的天,银灿灿的月。
天上是半圆不圆的月亮,河里是半皱不皱的月光。
陈子奚的额发被河风吹散又麇聚,摇摇摆摆的跟那河里的月一样。
你说:“丰和春比梨花春好喝,可惜江叔还没喝过。”
“那你带几坛给他。”陈子奚懒散地仰饮手中的酒坛,没咽下的酒液顺着他嘴角落到衣领里。
“陈叔你怎么不带?”
“我懒。而且你们喝了我的酒以后,依旧会不声不响地离开我。”
原是这般。
陈子奚估计打定主意认为你喝完丰和春后,就又要不顾性命去南唐了。你凑近他耳边,吻上被酒意染红的耳朵尖:“陈叔觉得我是诓你酒喝的小骗子?”
“不然呢?”
玉山君终究还是玉山倾倒了,他对月抬起酒坛,荡出的酒液洒了你和他一身。他道:“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
你笑:“我才不是骗子。”
然后你一个箭步,腾云驾雾就往河边的杏林而去。
陈子奚目光追随你而去,然后在你的背影消失后,喝尽最后一点酒,砸碎了酒坛。他身上凉得跟多年前奔赴清河的那天一样,“都是不省心的家伙。尤其是小的这个。”
后来就在玉山君冷得准备起身走的时候,你已摘下杏林中最艳最盛的那枝杏花而归。你揽住他的肩膀,兀自替玉山君簪上发髻:“‘及荣华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贻’,不知玉山君可愿为我簪花?”
其四
你有不得不去南唐的理由,陈子奚也不可能再放任你一个人去了。
后来你们俩在金陵城中找到了江晏。
江晏左看看你,右看看陈子奚。他嘴角一抽,托你照顾我家娃,是这么照顾的吗?
而你则冲过去抱住江晏就是撒娇,“江叔,江叔,我总算找到你了。你知道这些年我有多想你吗?我梦里面都是你啊。”
江晏接住你的身子,心想,算了陈子奚总比什么赵光义、李煜来得好。起码知根知底的……
陈子奚用扇抵住下巴,眼睛眯起,看着你和江晏骨肉情深。然后他走上前,笑道:“江晏以前请你喝的那些酒,不如用这孩子来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