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兰殊接过去,仔细研读了会儿,“你是不是着重模仿鲍照的诗?不是说不能,而是这种诗歌,在应举的时候不会有太多考官喜欢。我看你很擅长模仿,不如回去读一读谢灵运和谢朓的诗,或者庾信的也可以。”
钟少韫低头片刻,“我学不来,他们的诗圆润清丽,淡定从容,我只要一拿笔,就觉得自己胸中不平。”
谢灵运和谢朓都是陈郡谢氏,而庾信更是优越,从小前簇后拥长大,优越的环境,都是他们锦心绣口的前提,反观钟少韫呢?有什么?
目之所见,都是不公、调笑,若说有不一样的,也就只有卢彦则的慧眼识珠,把他从泥沼里挽救了出来。
此前温兰殊曾觉得卢彦则只是把钟少韫当棋子,不惜以太学游街示威和登闻鼓来挑动两党相争,事到如今也恍惚起来,这些天,钟少韫好像被照顾得很好啊?不仅比上次见的时候精神好多了,深陷眼眶也稍微饱满了些。
温兰殊轻咳了声,“少韫,我这个进士也不是什么都不做,天上掉馅饼给的,我也得去给人家行卷呀,包括什么诗社,几个学士都得前前后后打点。科举不糊名,你不这么做不行,而且展示自己的才华也没什么不好的。嗯,你要是想这么写也没什么,鲍照的诗在历代评选里并非上品,大家应试也很少会学他。你那么有悟性,学其他的应付应付肯定可以的。”
钟少韫若有所思,“好。”
他们又聊了会儿关于监生选拔考试的内容,温兰殊悉心教导着,高君遂也放松了下来,这一聊,差不多就到午饭时间了。
卢英时恰在此时进来,他全然把这儿当自己家了。
温兰殊吩咐红线多加双筷子,卢英时先是把挎包放下,紧接着拉了钟少韫的衣袖。
钟少韫起身和他走到一旁的蜀葵花边,他轻声附耳道,“卢彦则明日出征,今日在城西校场点兵,天刚明就会走。”
钟少韫心下一惊,“你跟我说这些,是想让我去见他?”
“嗯,你骑我的马就好,在门外拴着呢。”卢英时说不清楚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跟他有什么都说明白吧,之前是不是没说清楚来着?憋在心里多不好,该说就得说,不然要一直等下去,你科考授官如果去了地方州府,跟他见一次面就更难,他明年也不知是科考出榜前头还是后头回来……”
“我之前,对你并不是很好,你为什么要帮我?”钟少韫不解,却难掩心头激动。
“呃,怎么说呢,我不想看见那么多遗憾吧,有时候不说,可能就忘了,再想起来的时候,面都见不上了。”卢英时不禁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还有,今日传来邸报,窦德偃赴任期间,暴卒于驿站,他死了。”
“是你……”
“也不是我,有人帮你,你之前要离开卢彦则自己报仇的时候,是不是有人接应你?就是那个人,她估计也要杀窦德偃,利用你帮自个儿,结果你去不成,就自己动手了。”卢英时努力回想那天的场景,将所有的线索联系在一起,他的的确确在卢彦则的屋子旁看见了一个紫衣女子。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钟少韫松了口气。
“没事,举手之劳,以后不要被仇恨蒙蔽了。你很有才华,不应该自苦,今岁好好努力,过了考试,明年就能科考。诗社什么的,参不参加都无妨,更不必自卑,你的朋友不会因为你成绩好坏就对你另眼看待,相反,要是有这种人,你就别把他当朋友。”
卢英时对人心的敏感或许来源于母亲,他猜测着钟少韫的处境,只消比一比就知道,这人在太学肯定很不开心,周围家境都比自己好,钟少韫想来想去只有卢彦则大手一挥供着上学,或是如此,才对卢彦则产生了一点儿异样的情感,哪怕是去死也甘愿。
这是卢英时从未想过的,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么?他嘱咐完就回屋继续和温兰殊打招呼用饭了,撞上急匆匆跑出来的高君遂。
“少韫,你去哪儿呢!”高君遂追上前,“该吃饭了,吃完饭,我们还得继续学功课,你不是说,要看庾信的诗么?我正好也带了一卷……”
钟少韫置若罔闻,向前走去。高君遂紧追不舍,擒住钟少韫的手腕,“你昨天跟我说,那个人要带兵防秋,他弟弟刚刚是不是就跟你说这些?你要去找那个人!”
“放手。”钟少韫没有回头。
“他把你当棋子!他是在利用你!”高君遂不愿放手,他想把钟少韫从苦海中拉出来,怎么可能放手!卢彦则见过的人比钟少韫多了去了,轻轻松松就能拿捏一个涉世未深的钟少韫,这根本不公平,“你就那么喜欢他,喜欢到连死都愿意?”
钟少韫自顾自地走着,高君遂就这么一直追,两人在门口拴马柱那里对峙,太阳照得沙地滚烫,连同气氛也变得焦灼无比,自始至终,钟少韫都不想解释。
因为没必要解释。
“我不妨碍你,也请你不要妨碍我。”钟少韫翻身上马,似乎有些不耐烦了,夹紧马腹,调转马头就往城西校场。
马蹄荡起尘烟,他如飞蛾,即将奔赴一场足够炽热到将自己焚成灰烬的滔天业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