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遥原本想把他打横抱起的,不过温兰殊实在是不配合,当他手掌要穿过腋下的时候,硬是推着不让抱,看起来像是要非礼,引得堂中人侧目。
于是只好把居心叵测的打横抱改成了背。
好在多年征战沙场肩膀够宽,背起温兰殊算是轻轻松松。只是这样一来不能骑马了,萧遥把他和温兰殊的马寄存在茶馆这里,心想嘿说不定下次又能借机把温兰殊约出来。
没关系,巧立名目,见机行事,萧遥自小就具备这种敏锐。没有机会就创造机会,他喜欢主导权在自己手里。
温兰殊刚刚吐过了,吐在沙地上,一边吐还一边道歉,说不好意思啊,我没吐你身上吧。萧遥哭笑不得,其实若温兰殊吐他身上,他也不在意的。
他背着温兰殊,感受着对方胸膛传来的炙热温度。独孤逸群那番屁话都进他耳朵里了,其实他原本想冲出来打人的,不过他在酒旗后看见另一个人。
韩粲的儿子,韩绍先。
同样是宰相之子,韩绍先这脾气可不好,跟温兰殊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要是得罪了独孤逸群,韩绍先的妹夫,到时候结下梁子,人家可是一家人,萧遥顶多算是门生的亲戚,亲疏不辩自明。
而且,那番话也让他了解到了温兰殊的另一面。
至少可以确定独孤逸群和温兰殊因此决裂。
萧遥心里无比畅快,走起路来脚步带风。温兰殊在他耳边嘟哝,“你要背我去哪儿。”
萧遥沉默片刻,想着怎么解释好。总不能真的把心思挑明吧,那也太怪了,不过他晚上面对人走茶凉,枯坐半晌,一口茶也没喝,白瞎了方山露芽,亏得他托跑堂包好,和茶点一起送去温兰殊的小宅。
“你为什么要喝酒。”萧遥清了清嗓子,拿出自己最拿手的“顾左右而言他”大法。
“好想……好想醉啊。原来喝醉酒是这种……感觉,好难受,以后再也不会……”
“单纯只想喝醉?”萧遥追问。
温兰殊下巴垫着萧遥的肩胛,怕对方听不清楚,附耳轻声道,“想疯一把。”
耳廓那里很敏感,热气瞬间传遍全身,教萧遥心猿意马,心痒难耐,心旌摇摇。低沉幽微的语气明明细不可闻,却比很多直接的感官刺激还要汹涌,萧遥耳垂一红,脸颊热乎乎的,身上一股暖流冲撞,让四肢百骸都有些轻飘飘难以着力,忍不住问月亮“今夕是何年”,我是不是在做梦。
“哦?疯一把?你管喝醉酒叫疯一把啊。”萧遥咽了口唾沫,目视前方,绕过了一个水坑,差点失神来个倒栽葱贻笑大方。
月光照亮前路,细沙似碎银,在地上闪着光,踩起来嘎吱作响。
“嗯……你一定喝醉过很多次吧。”温兰殊心道这人估计是个喝惯了烈酒的,肯定没少醉。说完他手臂软趴趴垂下来,他已经醉得快失去神智了,甚至能当场在萧遥背上睡着。
萧遥一愣,“没有。”
“你说浑话。”
“真的。”
温兰殊不信,他想起来上次萧遥说的,人撒谎心跳会变快,于是鬼使神差地用手掌按压着萧遥的左边心脏处。
那颗心跳得好快,一下一下沉重撞击,透过衣衫,能被他的手掌感知到。
“好快。”温兰殊轻声道,“你在紧张什么?”
萧遥轻笑道:“你还敢问。”
温兰殊想当然地说,“你刚刚也撒谎了?你是不是醉过很多次。”
这是什么逻辑?萧遥真是拿温兰殊没办法,怎么喝醉酒还是打破砂锅问到底?“没有,心跳不是因为撒谎。”
温兰殊自然不愿意放过萧遥,之前就一直中这人的圈套,总是被牵着鼻子走,这次可不能放过萧遥,“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
“因为什么。”温兰殊想不通,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吗?自己身体什么反应,怎么会说不明白呢?
“因为喜欢。”萧遥丢盔弃甲,缴械投降,彻底卸下了自己的防备和伪装,不介意让自己变成那个先说出心声的卑微之人,“喜欢一个人,心跳也会加快。”
温兰殊没回答。
萧遥其实也有所准备,毕竟温兰殊已经喝醉了嘛,再醒过来,怎么会记得呢?他嘲弄地笑着自己,萧遥啊萧遥,亏你一辈子精打细算,步步为营,又是装兰陵萧氏世家子,又是在韩粲、令狐镇和萧坦之间周旋,结果呢,被一个温兰殊弄得束手无策。
还患得患失起来。
“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为什么呢……”温兰殊醉得神志不清,已经失去了判断正确的能力,听到这句话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怀疑,全然没想过这件事从一开始就不太对。
不过,这要等到他苏醒之后了。
至于怎么回去怎么躺床上睡着的,温兰殊已经忘了,他沉沉睡去做了个很长的梦。
在梦里他回到了十岁那年。彼时他在青城山养病,老道说他身上的那股奇怪香气其实是有丹毒,这种毒是被人有意种下的。
丹毒会爆发,严重折损寿命,温行问老道该怎么办,老道说,青城山的丈人观灵气充足,居于名山大川之内,只要待够七七四十九天,等那炉丹鼎炼好,就能回去。
温行只好将孩子寄放在青城山,又因公务繁忙不能随叫随到,早先一步离开了温兰殊回长安。
走的那天枯叶落了满地,温兰殊隔着长长石阶望温行。他心里其实挺难受的,因为莫名其妙的香气,莫名其妙的丹毒,他辗转求医,每次看父亲忧心忡忡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和父亲分隔两地。
还好,只是四十九天。
温兰殊已经忘了自己粘人是什么样了,一开始他会哭会闹,拉着温行的衣角不让父亲走,可后来自从知道温行会因此困惑,他就不求什么了,到最后竟然比旁人还高兴,好像生病的不是自己一样。
老道见他笑嘻嘻的,跟平常小孩不同,生了逗逗他的心思,“你这孩子,还挺欢喜,你爹走了,不怕他不要你?”
温兰殊则笑了笑,就像以往每次目送温行那样,“我爹会回来的,他会来接我的。”
这七七四十九天很难捱,不仅要隔离人群在犄角旮旯的草庐炼丹,还要忍受孤单寂寞的痛苦。老道每天用风水罗盘算时间,算方位,他像个童子一样扛着药材和金石走来走去。
他想这东西竟然能吃的吗?一些五颜六色的石头,倒进锅炉里,炼好久好久拿出来一团渣渣搓成丸子竟然是可以吃的?温兰殊不敢想象,平时拿来装饰的云母可以吃,河边的雌黄可以吃,甚至写字的朱砂竟然也可以?
老道给他炼的祛毒药丸就比较温和了,是几味中药材,什么贝母、茯苓、白术啊,都是仙家的上上之药,温兰殊走马观花般看老道炼丹,最后一天,嘱咐他看着炼丹炉。
温兰殊点点头,转眼就和送饭的童子聊上天了。
他太孤独了,见个人都要说话,前几天和老道随身带着的白鹤交谈还吓了老道一跳。介于此,老道走的时候把鹤留下了,吃完这顿饭,就和送饭童子一起下山,说周围有道士护佑不必害怕,他们去个几天就来。
“白鹤通灵,你说的话,它说不定能听懂。”老道说完这句话,手持拂尘下山了。
温兰殊跪坐在草庐的小壶旁,白鹤就在篱笆围成的院子里走来走去,时不时清唳两声响彻云霄。竹林里鸟雀成群,叽叽喳喳,日光下彻,于席间偏移,时间就这么慢慢流转。
他煮茶,柜子里有峨眉雪芽,老道不忍拆封,而他直接拆了茶包,用镊子夹下来一小块,放进茶壶。这会儿他忽然来了兴致,就跑出院子抱那只鹤玩。
白鹤跟他玩熟悉了,还处在年幼阶段,小翅膀格外可爱,被他这么一抱干脆脖子搭在温兰殊肩膀上。
温兰殊太开心了,他难以忍受无人陪伴的孤寂,这几天能和白鹤相互慰藉也好。正这时,忽然传来一阵金属碰撞的清脆声!
温兰殊赶忙绕到后院,只见后院多了个衣衫不整、灰头土脸的野孩子,这孩子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撞翻了炉鼎,里面的药材撒了一地。
炼丹要天时地利,一旦错过就要再等许多年,那时候他还在吗?不明白。温兰殊想生气,飚出泪来,正想破口大骂,就看见那小孩身上着了炉灰,烫得通红,惨烈地嗷嗷叫着,蹦来跳去,撕心裂肺。
突然就不想迁怒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