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昇睁开惺忪睡眼,抱着温兰殊的手臂,迎向萧遥倨傲的神情。
萧遥轻轻啧了一声,还好这会儿大殿内比较昏暗。
先帝应该也是这般依靠旁人保护,抛下长安跑去蜀中,拖家带口,甚至还遗漏了几个皇子公主。皇室孱弱,藩镇崛起,曾几何时萧遥以为“孱弱”二字是泛指,没想到形容李昇丝毫不差。
李昇一看是外臣,立马直起腰杆,他是皇帝,没有原因向一个节度使的喉舌俯首。
他纡尊降贵地坐到一旁,温兰殊负责点灯挑芯,“萧九郎,你有什么事必须要告诉朕么。”
萧遥挑了挑眉,从圆领袍的襟前拿出一封护得好好的文牒,一点水也没有沾,“关于蜀中匪患的。”
“平戎军不是入蜀了么?往年都是朝廷派军镇守蜀地,今年也一样,为什么要特意告诉朕。”李昇解开文牒上的蜡封,细细读了起来。
“今年的匪患不一样,大雨不止在关中下,蜀中的都江堰水位暴涨,几个堤口决堤,因此必然会造成百姓流亡的局面,加剧原先就有的匪患。关中需要蜀中运粮,每年都要求蜀中供给一定量的粮食,今年我们自身难保,令狐公希望陛下能体谅。”
温兰殊心想这事情与自己无关,韩粲、令狐镇、萧遥,都是一条船上的。按照大家心照不宣的规矩,他应该避让才是。
然而李昇害怕单独面对萧遥,拉着温兰殊的衣袖不让他走,“十六郎,你也来看看吧。”
无可奈何,只能也坐在一边。
“温少卿,温相掌握江淮漕运,之前应该也有过类似的情况,所以,你应该能体谅吧?”萧遥笑了笑。
当然能理解,自从连年蝗灾后,关中的对策除了去洛阳就食外,就是依靠运河运来粮食,又或者靠蜀中和河东接济。本着不能竭泽而渔的心态,前几个皇帝对天下四方的索取都维持在一个刚刚好的限度上。
以前江淮暴雨也是如此应对,不知为什么萧遥忽然要提这么一嘴。
“自然能理解,萧九郎这是说什么,我还没那么不知变通。”
“蜀地毕竟和江淮不同,近几年匪患猖獗,又有妖道迷惑世人,光是每年军费的开支就很惊人,今年缝缝补补,也算是能应付过去。”萧遥道,“当初皇朝全赖蜀中才可保全,看在蜀中护驾的份上,也该宽松些才是。”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李昇就冒火气。
护驾?他差点死在连绵群山里!
明明是皇帝被胡人打得回不了家抱头鼠窜,结果在史书上愣是能写成皇帝巡幸成都。
李昇语气忽变,“朕知道了,没有诸位爱卿,朕怎么会有今日呢?”
说罢,用一贯狠厉的神色看着萧遥。
针尖对麦芒,感觉下一刻就能打起来。
“好了,天色已晚,萧九郎,你也该回去了。”温兰殊扶额,“还请不要把今日所见所闻告诉他人。”
萧遥知趣地退下,任务完成,不枉他上下打点,给殿中省的宦官送金银珠宝,可算是能换得见皇帝一面。
还能见到温兰殊。
值,太他妈的值了。
萧遥走后,李昇一怒之下把萧遥的文牒摔在地上,由于力气太大,折本飞出去,在地上一溜滑了好长,还是温兰殊上前弯腰捡了起来。
“大周的文牒都有备份和存档,若是尚书省无而进奏院有,就不好说明白了。”温兰殊擦干净文牒上的灰尘,把文牒放到角落书架上刚处理的公文处。
“他们在逼朕,逼朕……一个两个都不交税,河朔反了,西川也反了吧!没有钱粮,朕怎么打漠北,怎么用兵?现今光是京师的军费支出就占一年的三成,西川不交钱,江淮就得多出钱,河朔还虎视眈眈就想攻进京师当皇帝!”李昇怒骂,“朕不要做这个皇帝!小殊,我们一起回蜀中好不好,回你的‘不记年’去,就只有我们两个……”
“不行。”温兰殊想都没想就否定了,“我们不能走啊,要是走了,因洪灾而流离失所的百姓怎么办?”
“朕迁都,迁都好不好?”高压之下的李昇不禁口出狂言,“我不喜欢长安,这里都是坏人,他们都想我死,都想我死……”
温兰殊只能把暴躁的李昇抱在怀里,拍着对方的后背,“没事的,没事的……”
他想到萧遥刚刚说的那番话——
李昇能有今日,全依赖蜀中。
这句话,一点儿也不假。
温兰殊不是蜀人,却在蜀地待了数年。彼时温行就任西川节度使,把他带在身边。
群峭碧摩天,逍遥不记年。
他在青城山下建了座清幽草庐名为“不记年”,那时候大周虽国运日衰,不过身为一个纨绔子弟,还是能保全自己的。
一朝战乱起,河北的魏博叛军攻陷京师。本朝自藩镇割据后,外重内轻,京师已非第一次沦陷,按照以往的逃窜路线,当时的皇帝李暐带着贵妃和太子、诸王一路顺着汉中经过剑阁来到成都。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成都是安全的,四面环山,又有充足粮食和人力,是战乱中的一片净土。
但这个关头,李昇失踪了。
整个西川节府为之震惊,派发大量兵力去搜寻,终于在剑阁群山之间找到了衣衫褴褛的李昇。而后李昇不愿见人,受到了极大刺激,在草庐“不记年”待了两年才能和常人对话,期间只能和温兰殊接触,只要有别人就会大吵大闹。
原本这样一个小皇子不会引起旁人的注意,在京师依旧是风云变幻。
但离奇就离奇在,原先皇帝驾崩,新上位的皇帝锐意改革,结果两年后因为吃丹药,吃死了。
只有李昇能当皇帝了,于是温行只好让温兰殊从成都把李昇送入长安,即位为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