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定都华京,国姓姓秦,当今天子顺应帝秦顺登临大统未久,改年号顺应,意在顺应人为,正是顺应三年。
燕国刚从长年的战火中脱身,泱泱大国中原统御,尚未及在短短的平安岁月中沉溺下来,就先被早些连年的战争拖垮了身家,国库虚空,民众生艰,四地战火烧过的地方还在艰难地重建家园,万国来朝之邦,仅剩华丽又巨大的空虚外表,里边的根系早已是奄奄一息,剩了个外强中干仍在强撑的表皮。
顺应皇帝登基三年,接手江山未久,新皇的新字还没摘下,时间就车轮似碾过三年,忘性大些的,怕是年初才发生的事也觉得是几年之前了。而对于顺应帝本人而言,三年时间则如白驹过隙,短短时间未及展开手脚,满朝盘复的根系,内忧外患的国事,到了手中,具是一摊烂摊乱麻,纵使有心重整江山,唤来清明,也被这巨大的累赘表壳拖累,所有心思无处施展。江山社稷仍在飘摇中蹒跚而行。
民生不知事,唯有日子仍要过,该吹奏的笙歌在华京的平安河上栩栩飘荡,日升月落,活着的人在满地血泪上耕种鲜花,若能浑浑碌碌滚过几十年,兴许又是一番太平盛世。
清风悠荡,吹过漂浮芦苇的河面,吹过金碧玉瓦的屋檐,落在金殿宇的窗棂上,把坐靠窗边的男人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吹落两根发丝,轻轻悄悄地搔了搔他过分苍白的面庞。
男人穿着明黄的衣袍,衣服骨架略显空荡似的,虚虚地架在他的身上,衣裳底下,是男人瘦得有些过分的身躯,仿若他穿了两件衣裳,底下那件,是张薄皮搭在骨骼上。也因为面皮上没有丁点丰裕的血肉,枯瘦的薄皮上突出了骨,让原本温润的面庞多显了一丝阴鹜。
侍奉他的内侍总管冯天庆站在不远处悄悄抬起眼皮,眼珠子立刻倒映出埋头在桌上堆成小山高似的公文中的男人,冯天庆在心底叹了口气,新皇登基不过三年,短短三年,一切仿佛都没有改变,这偌大的江山就已经把人消磨成如今这副模样了。
冯天庆虚岁五十有六,在宫里工作的时间也超过了四十年,先后服侍过两代皇帝,加上如今,已是三朝老臣。顺应皇帝还在襁褓时的模样仍在眼中,更是一路看着他长过来的。从狼狈无助的小皇子长成了温和隽雅的青年,然后断断续续几十年,又被消磨成如今模样。
顺应皇帝秦顺,是先帝昔年最为不喜的皇三子,非嫡非长,母族身份低微。
秦顺生母原是东宫一名婢女,先帝继位后得封美人,好光景没几日,就因难产而殁。美人生途短暂潦倒,死后无殊荣在身,一生也仅限于美人。先帝年幼时受嫡庶之争磋磨,上头的嫡长兄早逝、死因蹊跷,生母孝贤皇后也在夺嫡之乱中受人陷害郁郁而终,是以先帝一生及其重视礼教尊卑,王子皇孙无不出身名门正统,唯独三皇子是个例外,先帝自然不喜他。
况且先帝子孙丰厚,先后迎了两位皇后,光皇子便有十六之多,势力交互同是盘根错节,复杂庞大,一个婢女所出且不受重视的皇三子实在不算什么。
——谁都没能想到,最后竟是这位毫不起眼的三皇子最终坐得大统之位。
日过午时,案桌前埋首的男人丝毫没有动作的意思,冯天庆等着许久,心底嘀嘀咕咕了几回,考虑到眼前男人身体金尊玉贵,本身就消磨了元气的身子,实在是饿也不敢饿,伤也不能伤着。冯天庆想着这位爷倒也不是容不得人劝的性子,在心底又数了几声,还是迈着小步凑上前去,在他身旁不远处低声提醒着:“陛下,过午时了,该歇歇了。”
眼前男人听到身前的话,终于舍得抬起头来给了前边人一个眼神,冯天庆见着他没有不悦的意思,于是接着再劝道:“陛下进些东西,缓缓再看吧。这白纸黑字的,看久了也伤眼睛。”
他望着冯天庆开开合合的嘴型,想要分辨什么似的缓了会儿,然后仿佛刚刚反应过来,他顺势往后挨在靠椅上,一手揉着本就陷得深邃的鼻梁上方,可那骨子疲态怎么揉都没法缓解,眼睛只干涩得厉害。
秦顺又问了一遍:“现在什么时候了。”
冯天庆只得再答:“回陛下,刚过午时了。”
冯天庆瞅着他的脸色,朝底下的人使了个眼神,立马有人上前铺开台子,将几盏茶碗碟抬了上来。饭食一上桌,冯天庆就在一旁跟着劝道:“今日膳房依着太医们的药方指点做了些好入口的膳食,说是能安神补气的,陛下多少用一些。”
秦顺抬抬手,冯天庆立马会意,在一旁替他布菜。
秦顺缓好了一点儿,才悠着依冯天庆捡好的每样试了一些,再多也不肯进了:“又是苦汁又是药食,真是半点儿味道也不见,舌头都腌出药味来了,进什么都见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