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雪天里,檐角垂下的冰棱子在阳光照射下滴滴答答敲着青石板。‘锦童斋’门前立着的三甲进士玩偶被雪水洇湿了半边身子,失去了高中一甲、曲江游街的意气风发。
“王妃娘娘腰身较寻常娘子细两寸,这狐裘收腰处须得藏着机巧。”沈知微指尖点在大衣图纸某处,几个绣娘立刻围作一团。但见那图纸上绘着前所未见的‘鱼骨收腰’法,标识着要用金粟线在裘皮内侧缝出暗褶,这样从外看去,大衣才能仍是行云流水的弧度。
‘华采坊’掌事娘子秦三姑捏着尺量皮子,忽然"咦"了一声:"沈娘子这打版图,角度实在新鲜,我还是头一回见,真是学无止境啊。"说着用黄杨木镇纸压住裘皮边角,炭笔在衬里上勾出流畅弧线。
话音未落,窗外忽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众人探头望去,原来是‘锦童斋’门前立着的单腿舞剑大侠玩偶被雪水浸透了木胎,竟歪着脖子栽进雪堆里,模样活像醉卧胡姬酒肆的浪荡子。绣儿和巧儿提着裙裾从铺子里冲出来收拾残局,屋檐下悬着的小飞象倒是精神抖擞,象牙尖上凝的冰晶经日头一照,正往过路行人脖领里滴答雪水,惹得穿襕袍的书生们边躲边笑骂。
"所以说这化雪天最是恼人。"沈知微笑着转回屋内,案上那件白狐裘样衣忽然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露出内衬上绣的宝相花,很是有些盛唐气象。
"这新裁的狐裘领口要收三寸,否则领子会不熨帖。"沈知微将火狐皮往人台肩头比划,指尖点在锁骨处,“王妃脖颈纤长,需得熨帖方能显出天鹅般的高贵。"
最年长的绣娘赵嬷嬷忽然"哎呀"一声,举着顶针凑近狐皮细看,老眼放光:"这针脚走向莫不是失传的‘雀踏枝'?老身幼时见尚服局嬷嬷使过...任是‘风刀霜剑’也挑不散线头。"
满屋绣娘顿时叽喳如雀,沈知微望着她们将千年传承的绣技与自己的现代设计糅作一处,忽觉这满室跃动的金针银线,恰似穿越时空的星河流转。
正热闹着,忽见庞三娘的贴身婢子阿萝提着鎏金暖炉进来,碧水蓝裙裾扫过门槛时带进几片残雪。“沈娘子,我家娘子在‘醉仙楼’备了驼峰炙,请沈娘子即刻跟婢子过去赏雪对酌呢。"小丫头说话时眼波流转,特意在"赏雪"二字上咬了重音,还不给沈知微使了个眼色。
沈知微望着窗外泥泞的街道,心说这化雪天赏的哪门子雪?她还计划去陆绮那里催催《童趣仙记》绘本的稿子。自打她把吴道子‘借走’,沈知微本以为绘本进度会加快,谁知道连着吴道子一并没消息了。
前段时间她去‘六一居’探看,才走到巷口就见陆宅方向腾起缕青烟,吓得她赶紧跑进宅子看,结果是那这位从作家改为画痴的娘子,拉着吴道子鼓捣颜料。
猛然间,她忽然想起昨日阿锦转陈的传话“庞娘子说…时机一到她亲自带你去看‘西洋景’…”,所以...这是让自己赶紧去吃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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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仙楼’二层临街的雅间里,镂空雕花的柏木屏风隔出数个小间。
庞三娘今日着丁香色联珠纹襦裙,外罩银鼠皮半臂,正倚着窗棂嗑松子。见沈知微来,忙招呼她近前,用极低的声音对她说:“来得正好!你交待我的第一件事儿有谱了。前几日就听说他们每隔几日必来此浑闹,因此特地包了这相临的屋子。”待沈知微轻步走到身边,庞三娘一手拉着她,一手用团扇往东墙指:“这醉仙楼雅间有趣得紧,你且贴着这花窗细听。”
沈知微凑近那牡丹纹窗格,隔壁纨绔们的调笑声清晰可闻。窗格上有条看上去像新刺出来的裂缝,庞三娘微微努努嘴,示意她从缝里看过去,“绿色开屏那只孔雀就是裴三。”
透过窗格缝隙,但见裴三郎穿着骚包的翠色圆领袍,金丝蹀躞带上香囊玉佩叮当乱响,活像西市胡商摊子上插满饰物的野鸡。左眼下一颗泪痣随酒意泛红,倒给他轻浮神色平添三分风流。
但闻隔壁传来杯盏相碰的脆响,有个公鸭嗓子嚷道:"裴兄昨日又猎得哪家小娘子芳心?"接着便是阵哄笑,有人醉醺醺接话:"礼部有个主事,家里那位...嗝...独女当真可人,那日在慈恩寺...嘿嘿..."
沈知微指间猛地掐进掌心,想起前些日子许灵初来送点心时,欲言又止:“阿姐,阿娘她非要带我去慈恩寺上香…可是我不想去…”小娘子咬着唇,一脸纠结,满眼烦恼。当时那丫头鬓边别着新买的金雀钗,雀嘴里衔的珍珠摇摇晃晃,倒像随时要振翅飞走。
她心中一跳,身体摇晃几许,赶紧扶住身旁案几。案上茶盏被她一碰摇摇欲坠,庞三娘眼疾手快稳住瓷盏,蘸着茶水在案上写:"许灵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