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德温不得不认为达芙涅考虑得非常周到。其一,苏莱曼于他来说是为数不多的故友,其二,她没有告知苏莱曼自己的真实身份,也就是说,他现在把他当做一个陌生人。很多不方便对熟人说的话反而方便对陌生人说,这也是旅途中会毫不吝啬地把自己的故事讲给旅伴听的原因,两人不会再有交集——像一条船载着你的故事驶向迷雾中不再返航。
“你好像话很少,”靠坐床头的年轻人打量着医师,用一口算得上流利的阿拉伯语道,“所以,这是她让你来陪着我的原因?”
“我的经历使我不得多言。叫我苏莱曼即可。”神秘感十足的医师回答。
说实话苏莱曼这些年的变化不比鲍德温小。他应该四十岁左右,却看上去更加苍老疲惫,比之前瘦了一大半,胡须剃得较为干净,不似多数萨拉森人(倒是有点像雷蒙德),满眼萧索难辨情绪,只扫了他一眼便把箱子放下,开始着手准备换药。
于是他点点头,配合地单手解开衣扣,低头时留意到胸口已肋骨分明,包裹其上的皮肤犹如白蛆的薄膜,且横亘着几条疤痕,时间估计快一年了。些微不满使他皱起眉头。她会不会觉得他衰朽而恶心......
“他们把碎骨剔干净了,至少一切还在正轨上,”他感觉有人触碰着背后穿出处的伤口,并按压检查骨骼情况。
“我的手有时会麻木,但还拿的起汤匙——或许也写得了字,”年轻人描述着,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但它还拿得动剑吗?”
医师并没有正面回答,“只要不感染你一定能够恢复。但是你太瘦了,最好起来走走,别坐出褥疮。”
“别吓我....”他有些不以为然地笑着说,后半句却硬生生噎住。因为苏莱曼突然上紧了固定带,疼得他差点哀嚎。
阿拉伯医师收束好他肩胛处的固定带,“你简直跟我的一个老朋友一样嘴硬且不遵医嘱。”
“高迦米拉让你如何帮助我?”鲍德温打断了他,心底燃起一些恶劣的兴趣,“以及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对方横了他一眼,“与你无关。我倒是很想知道你的名声为什么那么臭。”
“我也想知道你对法兰克人的看法。据我所知,萨拉森人出现在这里并不合理。”
“好吧,”苏莱曼无可奈何地说,“决堤引发洪水,洪水引发痢疾,我需要一些灌肠的药油,买不到,只能从高迦米拉处获取。然后你,对,就是你,是她给我药油的开价。”
“奇怪,”鲍德温提出质疑,选择性忽略什么“开价”,“通常治疗痢疾以止泻为主,你怎么反而主张排?”
“我患过类似痢疾的病差点死掉,近期更是发现止泻困难且恢复期漫长,我在想一种新方法,”阿拉伯医师说,他觉得讨论问题比情绪安慰要有意思得多,“痢疾是否可以被理解为一种肠道中毒?然后灌肠清毒?”
“有时一反常态反而能成功。是个不错的思路,”黑发青年正在系起上衣,语气温和平淡却一点也不客气,“但我是否可以把那些患痢疾的人理解为你的试验品?不知道是否能存活的试验品?”
“我搞不到那么多药材,高迦米拉夫人也搞不到。他们大多原本是必死的。”苏莱曼不再辩驳索性摊牌,“我意识到自己可能救不了他们。这个道理在很多年前我就明白了。”
这次鲍德温没有很快作答。因为他刚刚开始明白,即使自己活下来了也改变不了结局,更救不了那些人。
医师开始收拾他的箱子,“或许我们仅能暂时改变河道形状,但无法左右它的入海口与整体流向。有时结果不可更改,即便存在多个选择。”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他观察到雨不知不觉早已停了,树影从床头移动到门边,与卷草纹重合。一切都是那么熟悉,正如多年前他第一次来到雅法。
一段时间后年轻人深吸一口气,坦白道,“我试图去补偿曾被自己错误对待的亲人,但她大概是拒绝了我,在我面前死去;我试图避开战争却总是卷入,甚至做出一些更残忍的事,很虚伪吧....这也许就是我的名声一片狼藉的原因。看来现在我不得不退场了。可能我注定落得这种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