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烟走上了前,为表敬意特地蹲下身。
老人顺势将手放下,盛满泪水的眼窝再也拦不住,几滴大大的眼泪掉下来,填补了光斑投射下来的地方,正好填满了阴影还未覆盖到的地面,让斑驳的暗处变得完整。
“你是……别人的孩子。”皇帝的手轻轻擦过吴烟的脸、眼、眉、嘴。心里默默盘算着,这个地方像她,这个地方又不是她……
一番盘弄过后,终于死心一般仰天长叹一句:“推我去晒晒日光。”
宋音之看在眼里,缓缓推动轮椅,却再也无法尽心尽力于此事。她看了看吴烟和段秋平的眉眼,迷迷糊糊间明白了见到吴烟时的那股子亲切劲儿是怎么回事。
皇帝仰着头晒着日光,也许是阳光太过刺眼,他的眉头越皱越深。以至于最后,他倏然睁开眼,眼里是化不开的烦闷。
他歪头,眼神扫过身边的段秋平。他如今倒是长得芝兰玉树,可一想到那是夺了哪个人的气运换来的,皇帝的眼神开始变得怨毒。
将死之人的生机也像潮水一般,随着潮汐的涨落上下颠簸,等待生命的潮汐最后一次拼搏完成,这个人的性命大概也到了尽头。这便是民间常说“回光返照。”
皇帝的眼珠明亮,虽然还浸泡在浑浊里,但阳光照射下使那一团墨黑的瞳孔格格不入。其实仔细看就会发现,段秋平与老皇帝,这对父子的眼睛如出一辙。
皇帝忽然重重地拉过段秋平的袖口,指着他腰间的玉佩问道:“这是哪来的?”
天真的段秋平还真以为是老人记忆错乱,还未张口解释,脸色便回了春。
他一直都觉得那段记忆是好的。
皇帝却忽然摇了摇头打断他,闭着眼跟背诗文一般缓缓道来:“上古神兽“件”,人面牛身,是飞兽神却不会飞,能预知不详的未来,说完即死。”
“为什么……宫中常言你不祥。你出生时拖死生母、你的死又将带着不祥的预言。你的存在,常常让朕惶恐。”
段秋平愣愣地听完这一切,脑子嗡地一下炸开了。
见到段秋平发愣,皇帝居然冷笑起来:“还不明白?”
“我是……件?”
宫里的传言,他不是没有听过。父皇送的玉佩,他以为是为不忍之心保他性命的,他还傻傻当作救赎一般珍藏了这么多年。
段秋平猛地甩开皇帝的手,冲上去掐着老人的肩膀:“你把我当什么?你一直都把我当什么?”
事态忽然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宋音之慌乱间去拉段秋平,被他墨黑的眼珠子震得停下动作。
段秋平扯下腰间的玉佩,猛地摔在皇帝面前的地上。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脸上掠过一丝慌乱。
“原来怕我死是因为这个,我现在就死给你看。”
背影淹没在刺眼的光影里,宋音之有些看不清他离开的方向。她怕段秋平真的因怒做傻事,当即松开轮椅靠背要追上我;慌乱中不忘回头嘱咐吴烟:“看好皇上。”
吴烟去扶过轮椅时,老人将头歪在一旁,神情怪异地看着怒气冲冲走远的亲儿子,却在她靠近的时候,猛然将头转向她,怪异的神情还没来得及收尾,脸上又多了一丝微笑。
直看得吴烟心里发毛。
皇帝如枯树皮一般的皮肤毫无神采,脸上的表情却极尽扭曲,他的神智穿越时空,回到了十几年前的那个沾满血腥气的夜晚。他抱着吴烟痛哭,像受了委屈的儿童:“朕不该信谗言,朕不该留你独自生子……朕知道你留下这个孩子是为了惩罚朕……可是千不该万不该将自己赔了进去。”
“如果善恶到头终有报,你为什么不来索我的命,让我这么多年恐惧着,恐惧着……期待着,还要受那孩子的性命威胁。你知不知道,我做不到对他好。”
吴烟吓得连忙甩开手,猛地将皇帝推开:“啊!”
皇帝恍若未觉,嘴唇依旧蠕动着,等说完所有他想说的,身体忽然失去平衡向后倒去,再也爬不起来。
吴烟吓得花容失色,抖着手上去扶他,好不容易将人扶上轮椅,却见皇帝的脸色渐渐淡了,有无力回天之势。
吴烟吓坏了,生怕让自己担责,却被皇帝轻轻推开,他的灵魂又从遥远的时空中回到现在,眼神恢复清明:“自打见你第一面,我就知道你是谁的孩子。你的母亲,是我的命定。”
皇帝也不知道为什么仅见一面就如此肯定,可是他就是知道,像是冥冥之中,他就应该认识这姑娘。
看着吴烟,他终于等来了心心念念的善恶之报,却原来这报应来得这样晚。
如果朕的报应就是你与别人的孩子,这孩子站在真的面前,朕却半点恨不起来,甚至生出了多年之间对亲儿子都未生出的怜爱之情。皇帝在就在这样的感情中咽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