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潮既到,天地的颜色开始分明。宋音之很喜欢若羌宫里那一株相思木。相思木生于南方,可这不知道是谁移栽到这里的一颗小苗,细心呵护下竟奇迹般存活了下来。
虽然长势依旧不大好,冬日看时颤颤巍巍地将倒未倒,春天一到就渐渐将生机复苏。段秋平说它每年都是如此,顽强得很。
段秋平盯着这木头看了许久,忽然仰头盯着太阳说了句:“走吧。”
“什么什么?”宋音之完全没反应过来,几步小跑跟到段秋平身边,“你说去哪?”
段秋平搂着她的脖子咯咯笑了两声,低头弯腰掐了两下宋音之的脸:“去见我父皇。”
当日被关在暗格里的老人终于被放了出来。段秋平是个体面人,尽管心里凉飕飕的,可也不愿亏待了皇上。更何况他还对父皇还有些痴心妄想的情感索求。
段秋平带着宋音之进门,却被远远落在了后面。等宋音之一头雾水地折返回来拉他的时候,他才步伐迟钝地跟上去。一只手将抓紧了腰间的玉佩,手指用力得发白;另一只手握紧了宋音之拉他的纤纤玉指。
屋内不怎么亮堂,段秋平解释说老人不太爱见光,睡不踏实。宋音之去看躺在床上的老人时,也是那样艰难起伏的胸膛,绵长而缓慢的呼吸。宋音之不得不将面前的人与从前在自己面前残喘的父皇联系起来。
老人的神情已经呆滞了,听着迎面走来的两人的脚步声也只是将头转过来看了一眼,接着又若无其事将脑袋转了回去。
宋音之揪心,她总觉得黑暗和死气不可分割,因此不太愿意让老人常常待在暗处,跟段秋平好说歹说也要劝他将门窗拉开。段秋平拗不过,转手开了窗。
屋内一下子亮堂起来,虫鸣鸟叫也清晰得引人注目。老人紧闭的双眼动了动。
段秋平的余光在宋音之和皇帝的身上流连,察觉到宋音之欲言又止的目光,他心下了然,上前去将皇帝扶起,小心抱到轮椅上。
宋音之三步作两步跟上去,正要帮忙扶住,段秋平却轻轻捏住她伸过来的手,对她眨眨眼道:“带父皇去见见光吧。”
“好啊!”宋音之从他手上接过轮椅,满心欣慰地想道,亏他识相。
皇帝从头至尾也一言不发,宋音之神之不清楚他是否意识尚在。不过这个疑问在几分钟后就得以消解。
宋音之推着轮椅刚出门就开始左顾右盼,闹得段秋平也跟着她左右看,怪傻的。段秋平伸手拦住她的视线:“找什么呢?”
“吴烟怎么不见了,她没跟着来吗?”
段秋平扬起手拍拍后脑勺:“出门的时候好像是跟在后面吧……”说罢又放下手,“没太注意。”
宋音之还要问,被段秋平往怀里一搂:“左右是在宫里,丢不了。”
宋音之家想想也是,正要抬腿走,却忽然间前方穿青色衣服的影子一闪而过。鬼鬼祟祟的样子不像是熟人的作风,可是看服饰分明是吴烟没错。
宋音之早察觉到吴烟不简单,却未向段秋平那样有防备心,可是此刻吴烟的一举一动实在不大像是个清白人,心里一急喊道:“吴烟!”
躲在石缝后面的身影明显一颤,僵持了几秒后终究妥协,向眼前三人分别见了礼。
宋音之心里还绷着一根弦,忍不住追问:“你这是在躲什么?”
段秋平双手抱着臂看吴烟。
那吴烟的眼神飞快扫过三人,逃避着视线道:“见着皇上出来了,太过惶恐失了……分寸。”
宋音之觉得也能够理解,段秋平察言观色也移开了目光,可是双臂抱胸的姿势依旧未变。
至于坐在轮椅上的皇帝,早在见了吴烟第一眼就缓缓坐直了一直瘫软的身子,浑浊的眼睛忽然塞满了不可言说的情绪,雾气氤氲。幸而眼窝深,没有盛不住的情况发生。
他的嘴唇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抖动,频率并不快,像是重伤濒死的身体在不甘地抽搐而试图自救。
他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眼睛变得空洞。分明是直勾勾盯着吴烟,却像是在透过她抓住另外的什么东西。
缓慢而不合时宜的动作让几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在皇帝的身上,说话声也止住了,只听得老皇帝喉管内发出黏腻而凝滞的哑声。
喉咙划过异常艰难的一块儿,慢慢地能发出人声。皇帝重重地咳嗽几声。这几声的时间实在有点久,被他吸引目光的众人都慢慢缓过劲儿来。
段秋平试探着动了动轮椅:“这里也不太见光,推着往前去吧。”
宋音之正要动作,老人咳嗽完了。将身体绷得直直的往前倾,郑重其事地叫了声:“姑娘。”
声音倒还清楚。再看眼神时,也没有了病中人一丝迷离的醉态,这时候反而精神得很,他对着吴烟再挥了挥手:“姑娘。”
宋音之看了,那双手就跟相思木的树皮一般苍老干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