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永贵大喝:“你们是什么人!”说罢,躲去赵权身后,窝缩起硕大的身躯。
来人蒙面,为首者眼神锐利睨着赵权。
赵权定睛一看,幽幽笑道:“原来是你这鬼祟,别遮遮掩掩的了。”
那人扯下遮面黑布,露出真容来。
方永贵投去视线,惊呼道:“戴向天!”
戴向天持剑而立,满身杀气,狠戾道:“赵权!终于又见面了!”
赵权道:“戴向天,你既伪造文书嫁祸于我,又冒险带人来擒我,恐怕不仅是报仇那么简单吧?”
“我伪造文书嫁祸于你,呵......”戴向天讽刺一笑,“你可知是简孝廉出的主意?他用你当投名状,转头却摆我一道!我只是万万没想到,狗皇帝竟会保你!”
赵权欣慰道:“孝廉长出息了。”
“赵权!”戴向天将怒气堵回腹中,沉声道,“你已经没有活路,跟我回长明州,随我们一道共谋大业!”
“你们欲举兵造反,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人就站在这里,你却连谎话都缺点底气。”赵权接过侍卫手中剑,冷笑道,“共谋大业?谁与你这窝囊废共谋!”
戴向天闭眸须臾,厉声道:“既如此,就别怪我无情。”他高举长剑,目眦欲裂,高声一喝,“生擒赵权!其余人杀无赦!”
他话音落,林子里乱成一团,方永贵及乡民抱头鼠窜,赵权不敢离开江郁白半步,一手擒着他的臂弯,一手举剑格挡。
响箭升天,轰然炸开巨响。
戴向天愕然,于刀光剑影中望见赵权波澜不惊的脸庞,他恍惚间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赵权的那双眼,像深不可测的海域,令人战栗惊悚。
纷乱不曾维持太久,森林深处涌出无数侍卫,将众人团团包围。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戴向天腹部受创,被邢徽生擒,剑刃抵住了咽喉,败局已定,刺客纷纷放下利器,抱头跪坐在地。
赵权放下手里的剑,低头看向江郁白,“你怎么样?”
江郁白喉头滚动,心有余悸道:“我没事。”
“没事就好。”赵权松开他,从地上抄起一根木棍,三步上前,朝着戴向天的胸口狠狠来了两棍。
戴向天咽喉一腥,喷出鲜血,脑袋晕晕旋旋,上身无力倒下。
“挑几时不好,你挑今天,我让你嚣张,你这个小兔崽子!”赵权狠敲了几下,见他没了声响,暂且放下了棍子。
江郁白在后深呼吸,转头走向爹娘墓碑,就在此时!那白须老道突然暴跳跃起,飞身扑向江郁白,翻转拂尘,露出尾部锋利的刀刃,直指江郁白的脖颈。
“都别动!谁乱动我就杀了他!”老道声音低沉,似从牙缝间逼出。
戴向天倒在地上,齿缝间都是血,他咧嘴大笑,笑得透不过气来。
赵权握紧了拳头,厉目望向那老道。
江郁白惊魂未定又被挟持,脸色倏然惨白,眼睫颤动,呼吸肉眼可见变得凌乱。
赵权的脸色阴鸷可怖,他负手而立,于身后握紧了拳头,“放开他,我跟你走。”
老道转头看向戴向天,显然在犹豫。
戴向天哽血道:“别放!带他去长明州!”
他艰难地直起身子,跪坐在地上,阴笑道:“赵权,太可惜了,我没有好好利用你的弱点,现在还来得及,要想救他,就去长明州!或者,你杀了狗皇帝,我立刻将人奉上!”
江郁白似乎是想说什么,嘴唇嗫嚅着,视线慢慢看向了方永贵。
赵权明白他心中所想,他但凡有谋反的念头,即便是虚与委蛇,不日也会传到陛下耳中。
可眼下的情势,他绝不愿意用江郁白冒险。
赵权深深叹了口气,正欲答应时,却见江郁白下垂的手忽然抬起,指尖攥住了拂尘的白须,他猛地一用力,那柄架在他脖颈上的利刃以不自然的弧度向上抬起。
老道稍不留神,手中利器歪了几分,远处利箭猝然射来,穿透他的眼窝,同一瞬间,赵权已至眼前,老道手腕剧痛,拂尘落了地。
江郁白身体前倾,倒进了赵权怀里。
赵权顺势蹲到地上,抱住他虚软的身体,惊慌道:“你怎么样?是不是不舒服?邢徽,赶紧请郎中!快!”
江郁白脸色难看,连嘴唇都失了血色,他心头跳得飞快,胸膛闷堵,靠在赵权怀里急促喘息。
过了良久,他按住赵权的肩膀,艰难地说:“我没事,扶我起来。”
赵权强硬地说:“我抱你。”
“我要起来。”江郁白缓了缓心情,虚软的四肢逐渐恢复了力气,他站直了身体,逐步朝着戴向天走去。
赵权不明所以,紧跟在他身后。
方永贵张开手臂,战战兢兢道:“哟,别摔倒了。”
江郁白步履艰难,众人不知他要做什么,却见他弯腰从地上捡起那根木棍,高扬起手,狠狠朝着戴向天后背敲去,连续敲了三五下,耗尽了力气,遂扔了木棍,拍着胸口说:“好多了,我心情好多了。”他咽了一下唾沫,将散乱的头发别到了耳后,喃喃道,“打人果然很痛快。”
方永贵跌坐在地上,捂着眼睛直嚷嚷,方才江郁白挥棍时,反手揍到了他的脸,连着将他一并打了。
赵权愣了半晌,旋即爆发出朗朗大笑声。
方永贵恼怒道:“亏你还笑!跟着你都学坏了!”
*
江南不太平,又意外擒获了戴向天,戴家心存造反之意,未免延误战机,赵权率众提前折返皇城,待局势平缓之后,再重新安排江南之行。
回程路上,听闻长明州有异动,朝中局势紊乱,赵权亦是心情沉重,既怕南方战乱祸害黎民,又怕波及其中,再受圣上猜忌,毕竟他向来气运不佳。
八月里,长明州叛乱,戴震科举兵造反,后端王就近出兵,悍然将其镇压,挟功奏请回宫面圣,圣上命霍家军赶往长明州,迎接端王进宫,并押解戴震科及叛军回城。
皇城内,刑部审监司彻查贪腐案,并奉命抄检镇国公府,诸多涉事官员下狱,满朝文武如履薄冰,生怕稍有牵扯,一并掉了脑袋。
赵权近来低调,每日躲在郡王府里不出门,也不打探任何消息,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任凭圣上奈他如何。
他让人找了一张地图来,高挂在书房里,每日盯着琢磨。
终于有一日,方永贵按捺不住好奇,摸着下巴问道:“怎么着?看出端倪来了?圣上若是发布南海州,你看怎么打?”
赵权太了解当今圣上了,端王亦然。
端王刚立了功,可谓忠君爱国,又孤身赴这“鸿门宴”,圣上恨得牙痒痒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要了他脑袋。
赵权在地图上划了一条曲线,从皇城起步,一直到南海州。
方永贵愕然:“从皇城发兵啊?是不是太远了?”
“我打算明年开了春,再去一次江南,就按这条路线,玩上一两年。”赵权坐在桌子上,悠悠哉哉地问,“如何?你去不去?”
方永贵嘴里嘀咕:“陛下能让您出门吗?”
赵权呷了口茶,意味不明地说:“明年我二十四岁了。”
“怎么了?二十四岁了不起?”
“二十四岁就是了不起!”赵权从桌子上跳下来,迈着大步往外跑。
年末,戴震科案告一段落,有功者皆有赏赐。
简孝廉找出戴震科贪污铁证,并冒死护送证据,其中虽混杂了几份伪证,但在圣上看来,简孝廉乃大义灭亲之举,为忠孝仁义之士,对其大肆嘉奖。
江郁白护送证据亦有功劳,因其身体欠恙,圣上别出心裁,赏赐了他一块免死金牌,其中深意,江郁白谙熟于心。
赵权受封郡王二十载,今次生擒戴向天有功,晋封裕亲王,赏赐金银田地无数。
夜里,江郁白摆弄着那块沉甸甸的免死金牌,问赵权:“有了这块免死金牌,是不是就不怕脑袋搬家了?”
赵权颔首道:“我的脑袋,现如今就在你手里握着。”
“陛下还不如把这赏赐直接给你。”江郁白把免死金牌放下,笑说,“赏我几亩地多好。”
“你这小财迷,陛下赏赐免死金牌是无上殊荣,这满皇城里谁还比你风光?与人拌嘴都高人一头。”赵权把东西收起来,转个身往里走,随口说道,“我封了亲王,爵俸涨到二千两,你也从一百两涨到四百两。”
“嗯?”江郁白猛地起身,惊奇道,“怎么我当王妃是有俸禄拿的吗?”
“呃......”赵权惊觉自己说漏了嘴,装作收东西,蹲在地上摆弄几只盒子。
江郁白纳闷道:“我每月那一百两不是你给我的吗?”
赵权就地坐下,摸摸鼻子道:“那有什么关系,不都是一百两?”
“话不是这么说的。”江郁白也坐到地上,誓要与他论一论这笔账,“这一百两是宫里发我的,说好宫里的赏赐本就是我的,你月月替我领了,转手又给我,那我岂不是从未领过你的工钱,你这不是空手套白狼吗?”
赵权嘴角含着笑:“你又不是假王妃,要什么工钱?”他长臂一伸,勾住江郁白的腰,一把将他拖进怀里,“需要用银子只管从府里支,给我打欠条就是了。”
“就你花样多。”江郁白嘀咕几声,把手探进他衣袖里取暖。
赵权舒舒服服地抱着他,喟叹道:“如今诸事圆满,等明年开春,我们先去白鸽城,给姐姐上柱香,然后往江南去,散散心,赏赏景,顺道再去瑶湖州看看新置的宅子。”
“一切从简,不要再这么大阵仗了。”
“好,都听你的。”
屋子里炭火烧得暖,江郁白靠在他怀里昏昏欲睡,赵权见他快要睡去,埋头啄了一口他的嘴唇,准备抱他起来。
江郁白突然一个激灵睁开了眼,“不行,还是得还清你的银子。”
赵权忍俊不禁道:“那你打算怎么还?”
江郁白眨眨眼,几不可闻地说:“刚才就有十两。”
赵权冷冷一笑,打横将他抱起,“走,床上去,仔细与你算算。”
“罢了罢了,还是不算了。”
“改口来不及了。”
*
春三月,江南草长莺飞,暖阳当空,绿藤爬墙,灰色古宅坐落在绿树红花间,恍若一抔水墨丹青。
赵权黑衣如墨,颀长的身影出现在拱桥之上,手中持一盏白兔花灯,步履悠闲穿行于人群之中,下了拱桥之后,穿过潮湿的石板路,来到镇上就近的茶室。
江郁白坐在一楼窗口,修长的手指托着腮,漫不经心望着街道,忽然瞥见赵权的身影,清冷的脸上浮起笑,如春暖花开般,绽放出极致温柔的笑意。
赵权将花灯轻轻摆在桌头,撩起袍子坐下,笑道:“补好了,幸好骨架没断,重新糊了纸,你仔细瞧瞧,若是弄得不好看,我再叫师傅重新来过。”
“这就很好了,我很喜欢。”江郁白珍惜地捧着那只兔子灯。
“那就好。”赵权豁然松了口气,拂起袖子饮一口茶。
这花灯江郁白宝贝得很,上哪儿都带着,今次要出来一两年,怕留在府里被人碰坏了,执意要带在身边,去年离城时就带着,路上还跟着马车丢过一回。
“补不好也不要紧。”江郁白忽然说。
赵权喝茶的动作一顿,微显错愕。
江郁白放下花灯,凝望着赵权的脸,笑道:“王爷总会给我买新的。”
赵权展颜一笑,握住了他的手。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