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秉年新官上任,自想着做出一番成绩来,恰逢江郁白那几日心情忧郁,便请他帮忙整理卷宗,也好叫他换换心情。
江郁白既然接手了这份差事,便想有始有终,见不得赵权太清闲,把他也叫去衙门帮忙。
赵权乐在其中,领了块腰牌,整日跟进跟出。
江郁白在衙门这月余,时常有人打听他的私事,听闻他已经有了夫婿,照旧晨昏定省般来献殷勤。
屋子里闷气,霉尘味重,不下雨的时候,便把桌椅搬到屋檐下,既能吹风,又晒不着太阳,尤其江郁白不怕热,在屋外更畅快。
赵权搬了张躺椅,与书桌并列,贴墙而放,另置一张脚踏,摆一张小几,架着腿往上一趟,摇着蒲扇悠哉哉看一本卷宗。
江郁白偏头就能望见赵权的脸,见他这番悠然自得的模样,心中来气,说道:“我茶空了。”
“亲一口就不渴了。”赵权散漫地说。
江郁白弯下腰,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我渴了,倒茶去。”
赵权果真就起来,端着茶盏往水房去。
李捕头进门时赵权恰好不在,他将新鲜出炉的桃酥放在案头,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亲热地说:“江公子累坏了吧,这案卷有些都一二十年了,整理起来不容易,这核桃酥味道不错,你尝尝,我儿子排了半个时辰队伍才买到的。”
江郁白含笑道:“依照知县大人的要求,分门别类重新登记造册,不日就能结束了。”
“这是细致差事,你们读书人才有这耐心。”李捕头笑吟吟道,“之后你有什么打算?听闻你要在米花县定居,总得找一份能长远糊口的差事,我有一个儿子,身高七尺,相貌堂堂......”
江郁白打断他道:“李捕头,我来这里只是小住,我夫君已经来接我了。”
“我明白你的顾虑,但你放心,我儿子身高七尺,相貌堂堂......”李捕头瞅见赵权向这里走来,身形伟岸,目光如炬,步履生风,从骨子里透出金尊玉贵之气,那是穿衣打扮所无法掩盖的贵气,李捕头话锋一转,“那是你夫君?”
江郁白颔首,放下手里的卷宗,重新打开了一本。
赵权续上茶,挑眉睨向李捕头,“有事?”
“我还当你是说笑。”李捕头赔笑道,“没事没事,你们继续忙。”
江郁白哭笑不得:“这岂能拿来说笑。”
他伸手去拿桃酥,李捕头眼疾手快抽走了油纸包,捧在手里说:“那你们忙,我先走了。”
江郁白的手臂悬在半空,手指蜷缩,慢慢收了回来,嘀咕道:“这小气鬼。”
赵权哈哈大笑,痛快地躺回椅子里。
江郁白恼羞成怒道:“有什么好笑的!”
赵权知道他脸皮薄,连忙岔开话题,“你发现不曾,这米花县里十分太平,这案卷翻来覆去看,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江南贪腐案,竟半点不曾牵扯其中。”
“那样不好吗?”
“事出反常必有妖。”赵权定睛看着手里的卷宗,眼前突然落下一片阴影,江郁白又把脑袋低了下来,在他唇上啄了一口。
“夫君,我想吃青团。”江郁白眨眨眼,轻柔地说,“豆沙馅儿的,现在。”
赵权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翻身坐起来,罩住他的后脑,用力吻他一口,“我这就去给你买!”
“嗯,快去快回。”
赵权再三叮嘱暗卫照看好他,亲自跑去给他买青团,走到衙门口又遇上李捕头,询问他何处有糕团店。
李捕头回家恰要经过糕团铺子,便领着赵权过去,路上赵权问起前任知县,李捕头知无不言,与他闲聊起来。
“咱们这的老知县年岁大了,去年辞官,偶尔还来衙门坐坐。”李捕头扬手指了下右前方,“糕团店就在前头,条头糕你也可以试试,你是干什么营生的?”
“我父亲是当官的,我是家中幺子,游手好闲,不干什么营生。”
“哦,享福的,你是个实诚人。”李捕头絮絮道,“我儿子就不同了,他身高七尺,仪表堂堂......”
赵权时不时点一下脑袋,捧场道:“后生可畏,李捕头好福气。”
李捕头心中嘚瑟,非要分他一块核桃酥。
赵权拗不过他,从他手里拿过一块核桃酥,在拐角处与李捕头作别,随后买了青团与条头糕,回去路上又经过那间林家酒坊。
赵权已经尝过了醉李香,在他来之前,江郁白就买了两坛,藏在了床底下。
明明大动肝火,盘算着要与他和离,却还来排队替他买酒,赵权心头悸动,无论多少次,他都会被江郁白这种近乎偏执的温柔所触动。
赵权在酒坊门口驻足片刻,今日客少,尚闲置着几张桌椅,人群里,他看见了方永贵的身影,正与一名年轻的男子说话,那人较赵权年轻几岁,穿衣打扮十分朴素,面容清俊秀雅,笑容温润,令人如沐春风。
赵权赶着回去送青团,不想与方永贵掰扯,连忙举起步子,往人群里走。
方永贵眼清目明,一瞬就瞧见了他,大声嚷道:“爷!等等我!”
赵权脚步不停,摆摆手:“你自个儿消遣去,别来烦我。”
“上哪儿啊?”方永贵小跑了几步,追上赵权,按着他的肩膀问。
赵权提了一下手里的糕饼盒,“回衙门去。”
“我听说那林家酒坊的醉李香特别有名,没成想已经卖空了。”方永贵把手团进袖子里,与他并肩走在一起,“你尝过不曾?”
赵权眼神闪烁道:“不曾。”他喝了半坛子,余下的还在床底下藏着。
方永贵追问道:“那林家酒坊你去过没有?就刚才那男的,与我说话那个,你瞧见了没有?”
赵权纳闷道:“这有什么说的?”
两人说着话,几乎已经到了衙门口,方永贵停下脚步,往酒坊方向看了一眼,啧道:“你真不觉得眼熟?”
赵权哑然失笑道:“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比好人家的闺女藏得还深,还能识得这地方上的儿郎?”
方永贵压低了声音道:“那人与惠亲王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赵权蓦地拧紧了眉,“瞎说什么呢!多少年了,你还能记得惠亲王长什么样?”
方永贵煞有介事地说:“你小时候那会儿,都说你是惠亲王转世,我日日盯着你的脸瞧,与记忆里的惠亲王作比对,可不把他的容貌记得一清二楚?”
赵权望向来时路,心潮翻涌,沉淀须臾,严肃道:“此事不要再提,人有相似,莫要牵扯些有的没的,免得生出事端。”
“有理有理。”方永贵做了个掩嘴的动作,“那你赶紧去吧,再耽搁又要用晚饭了。”
“就惦记着吃!”赵权把他搭在肩头的手掸开,大步进了衙门。
*
是夜星稀,赵权折枝舞剑,月光似盈盈流水缠绕周身,蝉鸣与雀声糅杂,利剑划破长空,天地空无一物,万物周而复始,内力运转有律,一切有迹可循。
他听见细微的脚步声,赵权豁然睁眼,汗水淌满肩颈,打湿了衣衫,江郁白举步向他走来,递给他一块帕子。
赵权将脸埋进帕子里,拭去满脸潮热的汗水。
“拜祭完爹娘,我们就得离开这里。”赵权将帕子叠起来,擦拭脖颈里的汗水。
“这么快?”江郁白心情不悦,嘀咕道,“我还有许多事情没做完。”
“你听话,我们去别处游玩也可,不能继续留在米花县了。”赵权捏了一下他的脸,“不如还是去瑶湖州,既然置了宅子,也过去看看。”
江郁白心中不安道:“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江南贪腐案牵扯甚广,从眼下的证据来看,幕后黑手应是戴震科,江南各州县均牵扯其中,偏米花县独善其身,极有可能是弃车保帅之举。”赵权并非十分确信,沉吟道,“米花县很有可能是戴震科的大本营,我离开皇城之际,皇兄还不曾公开书证将戴震科发落,我怀疑戴震科背后还有大鱼,皇兄另有筹谋。”
“神神叨叨的。”江郁白嘀咕,冷冷地说,“全是坏东西!”
“退一万步讲,戴震科敛财巨甚,若仅为享乐倒也罢了,难保他没有别的心思。”
江郁白惊骇道:“他不会是要造反吧。”
“造反也得师出有名,先前戴向天伪造书证嫁祸于我,难保不是想拉我入局,钦天监称我有帝王之相,他们就是看准了这一点。”
江郁白定定地看着他,突然抿着嘴笑起来。
赵权眯起眼:“笑什么?”
“你以前不会与我说这些的。”
“不害怕吗?”
江郁白摇头:“不怕。”
赵权忽地蹲下身,一把将他竖抱起,调侃说:“夫人真是越来越稳重可靠了,以后万事还得仰仗夫人。”
“哪里有你本事,就会耍嘴皮子!”
赵权仰高头:“亲一下。”
“你身上好多汗,我不要亲。”江郁白撇开头,挣扎道,“赶紧放我下来。”
赵权托着他的大腿,将人往上掂,直接扛到了肩膀上,朝着房间跑去,嘴里欢快道:“卖小猪咯~”
*
七月里,天气最炎热的时候,北夷山上却出奇的阴凉,赵权把余下那坛醉李香带上,跪在地上敬了酒,随后走去帮忙烧元宝。
方永贵大汗淋漓,脖子里的汗水淌湿了衣襟,他艰难地蹲在地上,一边抹着汗,一边往火盆里扔纸钱,嘴里念叨着:“什么时候能结束?这大夏天的烧纸钱,可真遭不住。”
纸扎的宅子和用具还没烧,看这架势,还得耽搁好一阵,方永贵已经热得满脸通红。
“让郁白和他爹娘单独说会儿话,待会儿烧了宅子,再磕几个头,仪式就结束了。”赵权听他啰嗦个不停,嫌弃地啧了一声,“你这什么德行,亏得你以前在御前伺候,这些年里真是把你给养刁了。”
方永贵不甚在意道:“我这把年纪了,自然是一年不如一年,等以后我死了,不知我女婿能不能给我烧个大宅子。”
赵权温声道:“我给你烧一个。”
方永贵心中愧疚,言辞闪烁道:“那多不好意思,还是留着让我女儿女婿尽尽孝心。”
赵权戏谑道:“这敢情好,省了我一个茅草屋的钱。”
“你你你,你这嘴里就没几句好话!”方永贵愤愤地抓了一把元宝扔里面。
“好话也不留着跟你说。”
道士见时辰到了,招呼聚到一起,准备点火烧宅子。
赵权原本想要个五进的纸扎宅子,老师傅怎么都不肯做,难度高不说,短时间肯定完成不了,后来便改了个三进的,让师傅务必弄得宏伟气派些。
今日一见,确实叫人惊愕,那纸扎的宅子做得栩栩如生,长宽六丈,墙高一丈有余,宅前还有纸扎的豪华马车,摆在空旷的山野间,无比恢弘大气。
方永贵赶不及道:“赶紧烧吧。”
赵权睨他一眼:“废话少说。”他转头搂着江郁白退后几步,“小心火焰。”
江郁白早起忙了大半天,脸色稍显苍白,抚了抚胸口道:“我没事。”
老道士白须髯髯,拂尘流转似行云流水,正午日光鼎盛,火焰轰然炸开般,在林间空旷处上燃起一场火海,火舌将宅邸吞噬,烟灰四起,西风一吹,呛得众人眯眼闪躲。
霎时间,老道正鼎声祝祷,密林深处突然窜出一支利箭,径直朝着赵权面门射来。
赵权目光凝视着火光中的纸扎宅邸,不觉暗中利箭袭来,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只见他鞋尖微微挪动,身形后仰,堪堪避开那枚箭。
江郁白被他拉了一个趔趄,心头砰砰跳起,还未站稳,又被赵权揽住腰身向后退了几步。
林深处射出满天利箭,如一场流星雨,绽开于火焰烂漫处。
同一时间,侍卫拔剑而起,舞剑抵挡,赵权与江郁白被围聚在中央,脚边落满惨箭,而方永贵正跳着脚躲闪,早年间那些拳脚功夫尽数忘了干净。
未几时,箭雨停歇,几十名黑衣打扮的男子自林中冲出,将赵权等人围在中央,赵权带有精锐侍卫十几人,另有道士与小童几名,皆是老弱残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