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动不动就哭的性子,邬桐掰了能有两三年,也没掰过来,不过好在对身子的影响已经很小了。她也没管,只指着几样颜料道:“知道惜春妹妹爱画,这是特意在京里凑齐了带来的,妹妹只管拿去用。”
惜春也不客气,收了之后又回赠了很多礼品。陈家是做绸缎生意的,很多布料比内贡的还好:“这些缂丝产量低,不敢往上供,怕万一哪次供应不上吃挂落。每年也就出产不到二百匹,府里除了自用的,也就每年送些亲近的人家。今日既然你们来了,多带些回去用,也是我的心意。”
邬桐心里有底了,这是有底气,才敢不报备婆婆,就将珍贵的缂丝送给娘家人。黛玉也知道这个道理,笑容更真诚了些:“好,以前只听过江南缂丝,还从未听过粤海这边也有。”
几人说着客套话,柳琼在前面和陈家的男人闲聊。琼州岛的黎人善织布,黎锦自汉代起就天下闻名,以后要发展琼州,少不得陈家人的支持。因此柳琼倒是格外客气,对着陈家的当家人和贾家的女婿都一脸真诚。
探亲只是幌子,三人今日就得回的。联络需要时间,但也不能太耗时,否则泄露了消息就不好了,明日必是要行动的,柳琼这个主任官必须在场。
来的匆忙,带的东西本不多,不料陈家大方,倒是给了许多回礼,让邬桐和黛玉很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也更放心了。
不仅她们二人放心,听到县尊大人不忙着熟悉公务,竟然急着去雷州探亲,马王二人才算是彻底放心了。
王典史不无得意地说:“马大哥,我说的没错吧?这贾琼肯定是得罪了宁荣二府了。不然怎么巴巴去给个小辈探亲?这是病急乱投医,找人去说和呢。也不想想,那就是个家族里的弃子,自救尚且不暇,还能顾得了他?”
马县丞心里得意,面上还是要说两句场面话的:“不可乱说,县尊大人怎么说也是京里过来的,以后恭敬着些,知道吗?”
王典史心里骂一句伪君子,面上恭敬地应了。
另一边的衙门里,邢司吏主管兵房,琼州作为大县,驻扎有兵马五百人,据他估计,有三百人可用。这就很可以了,加上县尊带来的近五十家丁护卫,擒获马县丞和王典史绰绰有余。
这一整日,邢司吏都以去查看兵房的借口,没来衙门。五百人的兵房当然不在县衙,而是在郊外驻扎,邢司吏时不时就要去查看的,因此倒没人在意。于是在马王两人眼皮子底下,三百五十人的队伍,就这么凑齐了。
第二日马县丞和王典史来县衙办公时就被拿下了,邢司吏在围剿王家时遇到了家丁反抗,起了刀兵冲突,也仅用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平定了。
王家豪富,马县丞私藏的金库也可观,初步估计金子就一万多两,银子二十万两,可想打劫是多么暴富的行当。
马县丞被交到王老爷子夫妻二人手上,关上门后,土屋里发出渗人的惨叫声,那声音尖利得十几米外都能听见,能起一身鸡皮疙瘩。
等彻底没了动静,推开门,只见两位老人身上、嘴上都是鲜血碎肉,却是笑着离开的。马县丞脸上脖子上没一块好肉,双眼充血,死不瞑目。
那位望海楼的故人为两位老人收了尸,葬在王家祖坟里。转身就到县衙,跪在县衙大堂:“我是妞妞的堂弟。本来家里是想让三叔过继子嗣的,三叔也喜欢我,养了我两年,谁知道被马有才哄骗,竟想出了招赘的主意。
当初家里也是怨过三叔的,只说赘婿狼子野心,家里的财产最终归了谁都不知道。谁知三叔铁了心,竟是舍了大半家财也要招赘,族里见无可更改,这才不闹了,我也回了本家。
谁知道马有才这么快就出尔反尔,堂姐死了,我一时气愤,在葬礼上说了两句气话,被马有才赶出了宗族。如今族里只怕也是分崩离析,小的愿意为县尊老爷效力,只求能保王氏一族妇孺的命。”
这是个有分寸的人,知道王氏族人犯了罪,成年男丁必得重罚。可妇孺无辜,他别的不求,只求放过妇孺。
柳琼端坐在“正大光明”的牌匾下,看着跪在下首的中年人,轻笑出声:“好一个妇孺无辜,她们没有参与劫掠,却在花用劫掠来的金银,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这是不是罪过?我知道不知者不罪,但是她们在享受的同时,有没有想过被劫掠的百姓衣不蔽体,可能被活活饿死的事?
放心,我不治她们的罪,年十五以上的妇孺,每人开荒十亩,方可赎罪,十岁到十五岁者,每人五亩,六岁到十岁者,每人一亩,六岁以下无罪,如何?”
正好,带来的红薯可以种了,这边开荒结束,他就可以安排人种红薯。
中年人苦着脸领命下去,柳琼上任不到一个月就收拾了马县丞和王典史,马县丞身死,王典史被收押。两人所犯何罪、如何定罪都在县衙门口的告示里贴着呢,不明白的只管去看,看看新任县令有没有冤枉这两人。
琼州县衙静悄悄的,谁都不敢札翅,外面却翻了天了。百姓们不知道马县丞是这个德行啊,原来还以为这是个好人呢,从乞儿到县丞,修城墙水利的,也是干过几件充门面的好事的,谁承想背地里是这个样子的呢。
茶楼里说书的反应快啊,现成的题材,关于马县丞如何阴谋谋害妻子和岳父岳母,如何在被抓捕时反抗,后被官兵射杀的事,绘声绘色讲得那个清楚啊,跟他就在现场看过似的。
香菱之母封氏听了茶楼的议论,那个愁啊。她家香菱少时被拐,母女分离近十年,好不容易找着了,现在女儿年纪又大了,本来她也想给闺女招婿的,想留闺女在身边嘛。可如果赘婿跟马县丞似的,他两口子倒是不怕死,就怕闺女被害啊。
等晚上甄士隐从前院办公衙门回家,封氏就唠叨上了:“老头子,咱闺女的婚事可怎么整?原来想着招赘,可现成的例子摆在那里,这事还能成吗?不成的话,从哪里给闺女找婆家?”
甄士隐是举人,这两日真挺忙的,马县丞和王典史把持琼州县衙那么些年,很有些账目不清楚,这几日都忙着对账查他们的老底子呢,闻言倒是一愣。看着老妻花白的头发,到底不忍心,开口道:“香菱是怎么想的?”
封氏叹口气,起身接过甄士隐的外衣挂架子上:“能怎么想?女儿被薛大傻子那个混账打怕了,说什么也不肯嫁。可不嫁怎么办,咱们这么大岁数了,能陪丫头几年?没个知冷知热的人,我就是走了也合不上眼啊。”说着擦擦眼泪,转身坐在凳子上继续发愁。
甄士隐缓缓坐过去,半晌安慰道:“女儿要是一直不肯嫁,大不了咱们去育婴堂,给女儿收养几个孩子,从小养着,怎么都能养出感情了。多收养几个,总有一两个孝顺的吧?这样女儿将来也有人照顾,我们就算走了也能安心。”
香菱见父亲回来晚了,本来想过来送一份夜宵的,听到父母的对话,眼泪汪汪的,抬起一只袖子擦擦,推开门朗声道:“爹,娘,你们别愁了。我听黛玉说了,等忙完这一阵,桐姐姐就会重组育婴堂的,我就去育婴堂任职,那里的孩子都归我管。我好好对他们,咱们有能力就多养些孩子,将来总会有人孝敬我的。我不嫁,就守着爹娘过日子,爹娘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小时候在家受宠的日子不记得,但在人贩子手底下讨生活的记忆却跟昨日一般。一道道凌厉的鞭子打在身上,馊饭臭汤,还有那一声声辱骂,她如何忘得了。这三年是她长这么大以来过得最舒心的日子,有了父母,终于知道被捧在手心里是什么感觉了,又怎么会想不通嫁出去伺候公婆。
父母年纪都这么大了,为了找她,家里的地和产业都变卖了,从姑苏到漠北再到琼州,万里之遥都过来了,还在乎别人的冷言冷语吗?只要跟父母在一起,就是死,她都是甘愿的。
甄士隐看着女儿倔强的眼神,突然老泪纵横:“都是爹糊涂啊,当年怎么就让人抱着你去看花灯呢。”一家人又抱着哭了一回,夫妻俩这才像是放下了逼女儿嫁人的心思,看着女儿一心一意跟着县令夫人忙活。
可私底下,封氏悄悄跟甄士隐商量:“不求招赘,只一个条件,想娶咱们香菱,必须赡养咱们两个。香菱这个性子,去别人家我是不放心的,必得咱们看着才行。如果这个条件都能接受,那小伙子也出不了大差子,值得一试。反正香菱也还不到十五,咱们不急,慢慢寻摸,总能找到的。”
原来两人并没有放弃让香菱嫁人的想法,只是从入赘变成了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过活。
这边如何暂且不说,只说收拾了两个地头蛇,柳琼只觉身心舒畅,这种一句话下去,底下人不折不扣执行的感觉,还真是不赖。
处理了残留的事物,柳琼这才想起账本上的沉香和黄花梨,招手让人请冼主簿前来。主簿衙门里,冼主簿头顶着斗笠,见到来人忙低下头,支支吾吾不肯前去应约。
那小厮也是衙门里的老人了,哪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调侃道:“哎呦,主簿大人,您别婆婆妈妈的了,不就是黎人女子泼辣嘛,衙门里哪个爷们不知道,快走吧,县尊大人有急事呢。”
冼主簿老脸一红,刷一下将斗笠摘下,只见左脸上一道鲜红的血印子,那小厮见了,噗嗤笑出声,引来冼主簿恶狠狠的瞪视,小厮立马收起笑,低眉敛目,侍立在旁,只是肩膀仍一抖一抖的。
冼主簿哼一声,招手叫贴身小厮:“回家告诉夫人,就说沉香的事有眉目了,请夫人速速前来。”
说完也不等人,就大踏步朝县衙走去,见到柳琼不客气,拱手道:“还请大人稍等,这件事是在下夫人家里发现的,我已经让小厮去请夫人了。”
柳琼见到这张脸还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轻咳一声,笑着说:“好。来人,请夫人来,就说冼太太要来,我一个大男人恐照顾不周,请夫人过来帮着转圜一二。”
见冼主簿看过来,柳琼笑着解释:“我知道黎人峒族里,有很多都是女人当家。我家夫人颇为赞赏,冼大人放心,既然来了琼州,自当入风随俗,女人也可当家嘛。”
冼主簿意味深长地看了柳琼一眼:“县尊大人果然非同凡响,不似以往那些中原来的县令,什么女人就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纯属是放屁!在琼州,要不是女人织出黎锦,我们熟黎拿什么换钱?在琼州,女人都可当家的。”
柳琼极力赞同:“就是,就说冼家祖先冼夫人,那就是多少男人都比不得的英雄。还有黄道婆,在琼州二十载,学会了琼州的织布手艺,回到松江府,养活了多少松江人?远的不说,就说前朝的秦良玉秦将军,那也是多少男人都不能近身的猛人帅才。”
“这话很是。”爽朗的女声传来,冼太太一身云纹黎锦,短衣阔裤,极爽朗的扮相,后面跟着的邬桐也是相似的装扮,彼此对望一眼,心照不宣地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