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范库的月光像把银刀,将李谌的影子削成薄薄一片贴在砖墙上。青砖缝隙里渗出的铜锈味裹着霉潮气,在他鼻腔里凝成细小的铜砂。他数着更漏声,第三滴铜壶滴水坠入承露盘时,库吏的鼾声终于转为绵长——那老头怀里抱着的酒葫芦还在往下滴答,黄浊酒液在青石板上蚀出蜂窝状的凹痕。
李谌的皂靴碾过满地铜屑,袖中算筹硌着腕骨生疼。三日前在灞桥验尸时,那具溺毙工匠的指甲缝里,就嵌着同样的青铜碎末。此刻青瓷灯盏的火苗突然矮了半寸,他指尖在账簿上顿住,咸亨三年的铜料支用记录里,分明写着"铸大慈恩寺钟三万斤",可当年长安城根本没下过那么大的雪。
"永徽四年腊月,朱雀街积雪三尺,运炭车都陷在光禄坊......"他摩挲着账册边缘的茶渍,突然听见梁上传来细碎的啃噬声。灰鼠拖着长尾掠过铜范堆,在月光里抖落几点磷粉——那是铜范淬火时残留的锡汞结晶。
"咔嚓"。
铜钥匙转动的声音惊得灰鼠窜逃,李谌闪身躲进成堆的模具后,官袍下摆却勾住了一截凸起的范线。月光顺着阴阳模具的缝隙爬进来,他忽然发现左手边的官模比民模宽出三指。指尖抚过模具内壁,官模里残留的蜡油尚带余温,而民模缝隙里结着经年的铜痂。
"原来如此。"他掏出随身铜尺丈量,官模内径二尺三寸,民模竟缩至一尺七寸。那些消失的铜料在算筹上跳跃,最终凝成骇人的数字——足够铸十二尊等身铜人,每尊重逾千斤。
库门吱呀开启的刹那,李谌瞥见库吏手中灯笼映出的影子。那影子在墙上扭曲成三头六臂的怪物,腰间分明悬着工部铸造司的鱼符。
崔令仪的金针在烛火上转过三圈,针尖凝着的血珠泛着诡异的青。医馆后堂弥漫着艾草与铜锈混合的怪味,她望着案上那尊从乱葬岗挖出的铜人,其掌心纹路竟与三日前暴毙的铜匠完全吻合。
风府穴突突跳动着,她想起师父临终前抓着她的手腕,枯枝般的手指几乎掐进骨缝:"崔家的金针渡穴术能通阴阳,但若刺错了分寸......"师父咽气时,眼角淌出的不是泪,而是泛着铜绿的黏液。
铜人眼眶里的松烟墨突然开始融化,顺着鎏金纹路淌成黑泪。崔令仪咬住桃木发簪,将三寸长的金针缓缓推入后颈。剧痛如烧红的铁钎捅进颅骨,耳边骤然响起万千工匠的哭嚎。她看见滚烫的铜汁像金蛇游过陶范,三百工匠被铁链锁在模具中央,最年少的那个学徒还在哭喊"阿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