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爸爸”这个词时,沈小桃的脑海中总是朦朦胧胧得像起了大雾。
偶尔听外婆的只言片语,她初步判定她爸沈承书是个幸运儿,死了亲爹又捡了个有钱的便宜叔,还能接受与富二代宁秉贺一样的教育。
听说照顾他的那家人很疼他,不仅视他为己出,在哪怕后来有了亲儿子宁秉贺,也没有偏心。
冚州的重阳节要吃蒸米糕,沈小桃举着买米糕送的小彩旗,看它在风中猎猎作响:“那为什么要和那家人断绝关系呀?”
“还不是因为宁远山那个老不要脸的!有了亲儿子就不要你爸了!”冚州的冬天又湿又冷,外婆赵惠子蹬着掉收废品收来的三轮,卖力的街上吆喝她刚从乡下收来的鸡毛菜。
2008年大街小巷都在唱着“北京欢迎你”,路过的理发店里电视机上正播放着这首歌的MV,赵惠子看好了开头唱歌小女孩身上的红色背带裙,问摆地摊的阿婆有没有同款,她要给乖孙女置办一件。
赵惠子拿着鸡毛菜,不忘记威胁东张西望的沈小桃:“你也要听话,不然我也不要你了。”
鸡毛菜是赵惠子女士两毛钱一斤从乡下菜农那里收来的,赵惠子在拨弄三轮车上的铃铛,说自家种的鸡毛菜,只要一块八一斤。
八岁的沈小桃不知道“听话”是什么概念,但她明白“不要你”是什么意思。
小女孩幼稚的内心被惶惶点燃,不安的气焰在她心里眼里迅速升温,她紧紧握着赵惠子的三轮车扶手,重重地点了点头。
沈小桃讨好地看着赵惠子,向她保证自己一定会听话。
赵惠子卖了几把鸡毛菜,已经忘了自己说的话,她指着不远处刚盖起的别墅区:“……你看那家人住的地方,多大,多好!要是他还有点良心,应该把你爸从监狱里捞出来,把你们一家都带去吃香喝辣的享福,而不是现在这样拖累我,我可怜的闺女哟!”
卖童装的阿婆真从犄角旮旯找到了一件红色的夹棉背带裙,阿婆麻利地将衣服上的线头剪去,对着外面甩去衣服上的霉味。
沈小桃被裙子上挤压的灰尘抖得够呛,赵惠子却毫不在意,她将裙子放在沈小桃身上比划,大了一个号,但八九岁的小孩正是长个子的时候,明年秋冬穿就正好了。
“这是不是你那外孙女啊?”卖童装的阿婆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又不是没有儿子养老,还养着这个小拖油瓶干什么?”
赵惠子让沈小桃站直了,她脱下女孩身上的裙子,边替她换上新裙子边和卖童装的阿婆说话:“造孽死了哟!那家人不要她!他爸把她的福气全享了!要我说沈承书就是个傻的,就应该让那家人去单位写个收养证明什么的,我到时候把这丫头往那家人门前一扔,我就不信那家人能不要她?!”
“丫头片子。”赵惠子嫌弃地看了沈小桃一眼,“就是不讨人喜欢,以后只能当便宜货嫁人。”
“哎哟哟!真是惨得咧!可怜的小丫头,长得还蛮标致的啊,就是矮了点,以后要好好孝顺你外婆呀!”卖童装的阿婆在沈小桃脸上掐了一把,和逗小狗似地摸着沈小桃的脸,“他爸是因为什么事被抓的啊?”
“做工程偷工减料害死了人!”赵惠子压低了声音,“又不是没有赔偿,真搞不懂政府抓人干什么?可怜的小丫头,早早没了爹娘,我一个老太婆也不懂能拉扯她到什么时候。”
“那家人那么有钱,他爸这么多年没给她攒点啊!”卖童装的阿婆说,“你也别傻,丫头长大了迟早要嫁人的,不作数的……”
临近正午,秋老虎正热得起劲,菜市场的行人仍然络绎不绝,沈小桃穿着不合身的红裙子坐在三轮车的边上,夹棉的衣服来暖快,很快她的身上就裹了层黏腻的汗,沈小桃想问赵惠子自己能不能将衣服脱下来,但来往的人太多了,她不想让别人看见她破了洞的白色长腿袜。
沈小桃透过玻璃门看对面理发店的电视机里放家有儿女。
理发店的门被人打开,门上的摇铃被撞向,里面坐着一家三口,爸爸在剪头发,妈妈带着刚会走路的儿子在里面看电视。
小男孩被妈妈半抱在怀里,两只腿往地上蹬。
他的脚上穿着踩在地上会发出“吱吱”声的运动鞋,是天蓝色的鞋面,崭新的,没有一点灰尘。
她听见店里电视机上的女声隐隐约约地在唱:“你的童年,我的童年好像都一样……”
“他爸留给她的那点钱哪里够赔偿的?赚的钱全赔光啦!我留着这个丫头,说不定宁家那老头以后想起她再接她回去,到时候多少要给我点辛苦费吧!”赵惠子给人称完了鸡毛菜,扭头和阿婆说,“也就刚够在冚州买套房子,你刚刚说哪里的房子地段好啊——”
2024年的冚州市中心横跨在潜江之上,公交车驶过潜江大桥,路过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过了居民楼后街,就到了周源发的饭店定位。
沈小桃一眼过去没看到冚州老味道的灯牌,于是联络周源询问具体位置。
“六星街里还传来,巴扬琴声吗……”
不知道周源从哪搜来的微信铃声,唱这首歌的歌手嗓子像个破铜锣,听得让人毛细血管都奔腾着烦躁,沈小桃关掉免提,下一秒,周源就拿着手机出现在了冚州老味道的门口。
周源笑得憨厚,冲她点头:“沈工来啦。”
沈小桃咧嘴,勉强凑出八颗牙齿,和周源打招呼:“周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