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直顺着大街往城南武馆走。

竹仙很少有机会逛大街，此刻见着街上的一切都新鲜，想蹦下马车去凑近了看。

林雪源是想陪她去的，但又惦记着得先帮竹仙安顿好，于是好说歹说哄得竹仙先跟她回武馆，等一切都收拾好了，她一定陪着竹仙去逛街。

竹仙知道林雪源说得有道理，今儿个就是大年三十，要是今天不能安顿好，她没法过个安心年的。

但是她就是不高兴，红润的小嘴撅起来，像颗水灵灵的樱桃。

林雪源看着她这模样，笑道：“你别动，我去给你找俩油瓶来，挂你嘴上绝对稳稳当当。”

竹仙被林雪源调笑，气得抓起车上的靠枕就往林雪源头上砸，见被林雪源那双大手稳稳接住了，就又砸了一个。

林雪源见只接招没用，还是得从源头制敌，只能扔了手里的软枕去抓竹仙的手腕。

竹仙自然是不肯就范，不听话地乱动起来。

林雪源只得用膝盖压着她乱蹬的一条腿，一手擒住她两根纤细到见骨的手腕，另一只手撑着压住她另一条腿，把她整个人压在了车厢上。

这个姿势让两个人靠得很近。林雪源骨架大身体壮，像一堵墙一样压在竹仙身前。

那带着驼峰的高鼻梁就悬在竹仙眼前，两个人鼻息相缠，竹仙不敢再乱动。

“你······”林雪源想说你瘦了。

从前竹仙就瘦，她本身骨架就小，像个江南女子，嘴又挑，总不好好吃饭，看着比万春楼里其他姑娘都要小一圈。

今年她一直在闹病，胃口更不好，瘦得更多，那双细细的手腕被林雪源一只手就轻而易举地捏住了。

可竹仙那温热的气息扑在她的脸上，让她完全忘却了自己要说什么，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竹仙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看竹仙那蝴蝶翅膀一样的睫毛一扇一扇的，扇得她心痒。

就在这时，马车停了，车夫在外面喊道：“总镖头，咱到家了。我先去给卸行李，您带着竹仙小姐进屋去吧。”

林雪源当即松开了竹仙，应道：“行，多谢！”

她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掌心还残留着竹仙手腕的余温。

林雪源掀开车帘，长腿一迈就下了车。接着转过身，伸出手去接竹仙。

竹仙抓着林雪源的手，轻轻一跳就蹦了下来。她太轻了，下车的样子像被风刮下来的纸片。

林雪源领着竹仙进了武馆大门。武馆不算很大，装潢很简单。廊檐像鸟翅一样飞起来，廊下种着不少松柏，灰绿色的叶像火焰一样向上生长着，哪怕是在冬日都能让人感受到树蕴藏的生机。

兴许是为林馆长守孝，馆内没挂庆祝新年的红绸子。只看见院子摆着一排闪着银光的兵器，还有不少锻炼用的铁杠石锤。

竹仙进了院没看见几个人，倒是听见男人的呼喝声从不远处传来，她猜测武馆的人应该都在校场上锻炼着。

先前做的那个噩梦还在她心里盘踞着，让她下意识地有些害怕。她拽着林雪源的衣摆，不敢往前走。

林雪源感觉自己被人拽着，就回过头去，轻声问道：“怎么了？”

竹仙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么交代。难道要说自己被一个噩梦吓住了？这也太好笑了。

林雪源见状，伸手把竹仙揽了过来，以一个十分规矩的姿势让用自己的氅衣半围着人走。

她以为竹仙这是怕生，让她想起小时候爹从外头捡回来的奶猫，一进家就炸着毛不让任何人接近，也不敢往外面走，只会喵喵乱叫。必须用老爹的衣服裹着它，它才能安生。

老爹说，小猫认气味，只要有熟悉的气味就会觉得安全。

林雪源记着了，要让小猫感到熟悉，小猫才会安心。整间武馆唯一让现在这只小猫崽感到熟悉的就是自己，于是干脆把人兜自己怀里了。

神奇的是，这招还真的奏效。竹仙被林雪源圈着，整个人都被包裹在林雪源那暖烘烘的味道里，心里的慌乱跟着被平复了，浑身紧绷的肌肉也渐渐放松下来，跟着林雪源继续往内院走去。

林雪源边领着竹仙边给她介绍道：“武馆分前后两块，前面盖着用来谈生意的大堂和练武用的校场，后面是人住的宅院。东边住着弟兄们，西边是咱女人住的。你平时可千万别走错了，这群老爷们平时在家老不喜欢穿衣服，有一次我进去找赵庆安，那场面给我臊的呀。”

竹仙闻言掩着唇轻轻笑起来，她很难把林雪源和男人联系在一起，想象着林雪源进屋看见一群男人光屁股，臊得脸红的样子，竹仙不由得觉得可乐。

林雪源领着竹仙七拐八拐，走到一间外面种着几棵泡桐树的屋子前停下了。

“这是？”竹仙问道。

林雪源冲竹仙龇牙一笑，说道：“进去看看吧，这是你的屋。”

竹仙有些意外，她在这里居然有属于自己的屋子。

林雪源花大价钱赎她，给她一份不低于人之下的可以糊口的营生，她嘴上不说，心里已经十分感恩了。如今还能在这大院里有一间自己的屋子，她只觉得好像有从天而降的幸福结结实实地砸中了自己。

可······

她配得起这份幸福吗？

现在的她一无所有，该如何守住这份幸福，让它留存的时间更长一些呢？

常言道真心易变，竹仙从不信轻易相信，哪怕知道自己的这颗心现在因林雪源而重新跳动，也不肯做了感情的阶下囚。

因此她早早开始攒钱，哪怕林雪源不给她赎身，她也打定主意要救自己出魔窟。

现在林雪源自顾自地凭着感情许给她那么多好东西，她也不觉得得意，她只想尽可能把这来之不易的幸福延续得更久些。

竹仙想着，伸手去推门。

上了新漆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外面大好的天光随即铺天盖地地倾泻进来，把屋子里照得亮堂。

竹仙进了屋，发现屋子里的陈设很简单，看着像是很基础的客房，除了床上挂着竹仙喜欢的淡紫色床帏，其他多余的装饰一点都没有，但十分整洁干净。

林雪源跟在竹仙身后进来，环顾四周，说道：“我只差人把屋子收拾干净了，没特意装饰。我想着等你住进来了，根据你的喜好让你亲自布置，省得布置了你不喜欢的回头拆了麻烦。现在看着是有点简单，趁着过年这几天我陪着你上街转转，跟你一起往屋子里买点你喜欢的小玩意儿。”

林雪源一直很在意竹仙的喜好。

起初她们刚认识的时候，林雪源就喜欢盘问竹仙喜欢什么，好像知道竹仙的喜好是天大的重要事一样。

除了吃，竹仙对待万事都是说都行。

她确实都行，她的衣裳首饰都是按照万春楼妓子的常用款式做的，穿得太出挑不符合万春楼的规矩是要被妈妈打骂的。

竹仙觉得自己的喜好对于维持活着这件事不是很重要，有时候反而很累赘，于是干脆压抑了自己对于外界的兴趣，什么都不在乎，自然是什么都行。

可是林雪源不同意，她跟小孩要糖吃一样，执拗地强迫竹仙必须选出自己喜欢的颜色，喜欢的物件。

竹仙想糊弄过去都不行，因为林雪源这人天生对谎话有着过分惊人的敏锐。

竹仙没办法，只好被林雪源引导着逐渐开始探索自己的喜好。

渐渐的，她才发现自己好像很喜欢淡紫色，喜欢泡桐花、紫藤萝和铃兰花，喜欢玉器，喜欢木头和草叶的味道。

她甚至发现了自己的厌恶，她讨厌金银器，讨厌一切浓郁到发亮的颜色，讨厌冬天，讨厌桂花味。

是在林雪源的引导下，竹仙才慢慢开始认识自己，这也是为什么她总觉得，心里那颗生的种子是林雪源给她种下的。

林雪源帮着竹仙收拾完她带出来的行李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竹仙缩在厚实的被褥里，闻着那股皂荚香，暖和得直打瞌睡。林雪源坐在窗前的小榻上，点着蜡烛看书。

窗外是武馆兄弟们打牌的闹哄声，厨房烧菜的香味顺着窗户直往人鼻子里钻。

竹仙和林雪源二人隔着些距离，谁也没说话，室内很安静，二人都在享受这难得的安宁。除了林雪源的肚子因为饿一直在咕噜响，逗得竹仙忍不住地轻笑。

直到林雪源饿到受不了，打算再不开饭就去厨房偷俩馒头垫肚子的时候，侍女欢喜小跑着进来叫二人去吃年夜饭。

林雪源当即扔了书从小榻上蹦起来，准备从被子里去捞快要睡着的竹仙，却听见竹仙黏糊地说道：“要不我就不去了，你帮我弄个小碗，我在这吃就行。”

“那哪成！”林雪源说着，好不容易找着了深陷在柔软的被褥间的竹仙的手腕，准备给人拽着手腕拉起来，却听见竹仙闷在被子里小声说：“我这个身份，跟你们一起吃饭不太吉利。”

林雪源一愣，随即明白了竹仙的顾虑。她坐下来，温声说道：“有什么不吉利，谁规定的和账房娘子一起吃年夜饭就是不吉利了？”

竹仙笑了起来，笑得浑身都在抖。

她挣扎着坐起来，却因为笑得太厉害，几乎撑不住身子要再倒回被褥里去，被林雪源眼疾手快地捞住了，赶紧连拉带拽地给人从床上拖下来，推着竹仙的肩膀就要去吃饭，说着她快饿死了，再晚一会儿就要饿成白骨精了。

竹仙被林雪源推着进了正厅。

正厅很大，中央摆着一张铺了红色桌布的圆桌，圆桌上放满了各色菜肴。有鱼有鸡有炖肉，还有清炒蔬菜和好几大盘饺子，全都冒着腾腾热气。

厅内已经坐了不少人了，都是林雪源那群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本来围坐在一起嬉笑打闹的男人们见竹仙进来，全部都停下了动作看着竹仙。

竹仙能感觉到，这些人的目光里有好奇，有揶揄，也有鄙夷。

她很清楚，她身为妓子，身份卑贱，早就先入为主地给这群人留下了不好的印象。更别提林雪源被自己推开两次，还拿了大把银子去万春楼给自己赎身。

林雪源是馆长林涛的独生女，是这群汉子看着长大的备受疼爱的小妹，这种情况放谁身上也不会多待见竹仙，真要待见也是冲着林雪源的面子，心里多少是嗤之以鼻的。

果然，人群中有一看着年纪与林雪源相仿的男孩站起身来，面色不善地盯着竹仙说：“怎么的，源儿，你还真打算让兄弟们跟一个娼妓坐在一起吃年夜饭吗？”

说话的正是赵庆安。其实他对于竹仙的身份不反感，都是混口饭吃，没什么高低贵贱。

他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最清楚林雪源给竹仙付出了多少。是他亲自陪林雪源去当铺把师娘给留的嫁妆换成银子的，那白花花的银子堆出来，比他走镖赚的还多，却一股脑全拿去给这不懂珍惜小源的白眼狼赎身了。

小源从万春楼回家那天，看着有多憔悴，他可是全清清楚楚记得的。

小源和他年纪相仿，俩人一起长大，是最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