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也不会想到,二十五岁后他还是为了顾雩风破了戒,在那个吃人的官场上又待了三年,直到二十八岁因意外离世。
世事无常啊……
离别的时候荣沧把身上的铜钱给了老夫妻一些,毕竟吃了对方打的野鸡,他不吃嗟来之食。
“你别走西边那条路,据说那位贵人要从那边过来。”老妇人提醒。
他连声应下,一言不发地看着老夫妻二人的身影隐入林中,然后转头走了西边那条路。
看着有些叛逆,但他的新目的就是那位贵人。
锦书跟着少年的脚步,停停走走,又是两天的风餐露宿。等再看看天,要下雨了。
天气异常,林子里的动物也早早地躲了起来。风在枯叶黄草间匆匆而过,整个世界仿佛都在宣泄自己的愤怒。
稍微一没注意,荣沧头上的笠帽被刮跑了,瞬间就没了踪影。想找都找不到。
少年半腔怒火和委屈无处宣泄,怨了句连风都欺负人,无奈地继续赶路了。
太阳马上就要回归群山的温柔乡,气温又不近人情了几分,淅淅沥沥的小雨夹在风里逃脱云层,拥抱大地。
荣沧紧绷的神经被摧残得有些厉害,一个恍惚,又听见失去一切的那些天铺天盖地的喊杀声。
锦书在那一刹感觉到了愤怒与恐惧。他现在不会怕了,他只会将围剿自己及自己家人的人杀个干干净净。
荣沧甩甩脑袋,想让那些不好的记忆自己滚出脑海,结果那些声音却变得更加清晰。
不对,是真的!
他的眼睛刹那间变得严肃凌厉,观察四周的地势。他有些担忧是那对老夫妻报的官。
远处窜动的火苗让他知道敌人的方向,风又好心地把那些人的喊杀声带到他耳边,人很多。
锦书尝试去扶少年因为死亡将至而颤抖的身躯——也有可能是因为冷。他又从少年眼里看到自己对战斗不灭的兴奋,就算是死,他也要死在战斗中,至少光荣。
但同时他也不想死,死了就没法报仇了。他从来没有这样想让那些鬼怪传说成真,这样就算他死了也能化作厉鬼去复仇。就算被阎王判个魂飞魄散也值得。
荣沧感到死亡随着那些人的脚步步步紧逼,全身的肌肉都跑得乏力却还得坚持,身体和心灵都在黑夜中被逼到崩溃的边缘。
前方隐隐出现同样夺人性命的火光,他想:大概真的完了吧。
火光还没近,前面窜出一个人影,着实吓了他一跳。
也吓了锦书一跳。
来人一袭玄衣,脚步很沉,呼吸也重,明显没学过武,不成威胁,大概是哪家公子得罪了仇家被追杀。
因为风雨和距离,他看不清那人面庞,只有怦怦直跳的心脏在提醒他。
这一刻很重要。
荣沧放弃了杀人灭口的想法,打算闪身避开他继续向前跑。他观察过了,两边都是险坡,前面追兵没后面多,更容易冲出重围。
与那人擦肩而过,忽觉这人有些眼熟。
锦书却是看清了那人的脸,是顾雩风。
他看着顾雩风猛然抓住荣沧的手腕,那里有旧伤,荣沧脸上表情扭曲了一瞬。但还没有等他说什么,两人就抱成一团摔下了山坡。
锦书沉默地看着越滚越远的二人,叹口气跟上。
真狼狈,我这一生都与狼狈并肩起舞。
荣沧全身都像撕裂般的疼,虽然下雨让地面变得软了不少,但也把许多沉在土下的石头冲了出来,硌得生疼。
地渐渐平了,两人一起摔到了泥里,都算不上体面。但他估计这个把自己拽下来的人应该比自己舒服些,毕竟这种皮肤白皙,掐一下就红的少爷身上不会有被拉扯开的各种伤。
他生气地想骂人,所有的火气却在看见面前这人的脸时转换为错愕。
锦书在旁边托着下巴看着这纪念性的一幕,忽然有点想笑。
狼狈死了,一点也没有偶像剧里被追杀的主角相逢时的唯美与世纪感。
“荣锦?”顾雩风也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这个已经成为京城禁词的少年。
那时的顾雩风应该还叫顾闻月,闻月是名,雩风是字。
顾闻月,四岁就和母妃一起被贬到冷宫里的四皇子。
出生时他的母妃正得宠,哥哥是当时的太子。
含着金汤匙出生,当时先皇便笑呵呵地赐名闻月。
生于月光之下,享富贵清闲。不染凡尘琐事,做个闲散王爷。先皇也是在借这个赐名敲打他的母族。
但他们大概是没听懂吧,先皇也懒得再提醒,翻出了他母族与太子结党营私联络朝臣的一封封密信,处死了主犯。
顾闻月的生长环境也一下子从繁华奢靡的宫殿到了野草横生的冷宫。
他人称“顾老四”,谐音老死——老是死。
荣沧其实猜到了那个所谓的贵人是顾闻月。
这波皇子他都多少熟络,要么从小看着他长大,要么从小一起在撕扯大的,要么是他看着从襁褓里长到牙牙学语的孩童。
他都认识,也很清楚地知道他们的为人。所以当顾闻末登基那天,他就知道这些鲜活的少年们的血要流尽了。
少年呐,春光啊,都消散了,到最后那宫城里只剩个得意洋洋的顾闻末。
他的母亲是贵妃身边的婢女,而贵妃早些年宫斗,没了生子功能。去母留子,他在心狠手辣的贵妃手下长大,从小也有了扭曲的性格。
顾闻末不可能让任何能威胁他的东西存活于世。
果不其然,剩下的皇子们死的死疯的疯,扔到街上让百姓“观猴”的就不止一两个,公主们和亲的和亲,贬为庶民的扔去贫民窟。
唯一可能没动手的就是这个早就疯了的。
疯了的顾闻末也不会让他平静地活在京城,送到边境让其自生自灭是他会做出来的选择。
所以这位荒王只能是这位顾老四。
荣沧不禁又审视了一遍眼前的人,他还真没想过这位也是装疯的。他大哥还提醒过他这人是装疯的,但他自信地认为大哥终于错了一次,他经常到冷宫去看这个小孩,怎么会分不清真疯假疯呢?
结果他真的错了。
这小孩真的从小就聪明,从小就演。
从小就骗他。
荣沧的心被一种名为被背叛的海浪袭击,但过两秒又释怀了。
为了活着什么都可以做,他一个工具人有什么可评价的?
荣沧又咬了咬牙,因为两件事。
第一件,他的复仇计划还未实施就暴毙了。
第二件这些追兵不为杀自己,估计是顾闻末想以绝后患,派来杀自己兄弟的。
这个顾闻月不受宠这么多年,也没有母家支持,渡不过这场劫了。自己因为看了这场谋杀也会被灭口吧。荣沧自暴自弃地想。
不料在两人都处于深深的震惊之时,奇迹悄然出现了。
打杀声被此起彼伏的惨烈求饶声代替,接着是由远而近传来,对顾雩风的呼喊声。
“荒王殿下——”
荣沧一下慌了神,这是不是追兵对他关系不大,只要他被发现了是一定会被押送官府的。
他想赶紧跑,毕竟他虽然手筋被挑断过举不起枪、提不起剑,但轻功还在。
刚想起身跑,手腕就被拽住,被锯似的疼痛由手腕传入大脑,折磨得他直接跌坐在地。
荣沧看向这个他本以为傻了的人,
另一只手摸上了腰间没有在滚动中掉落的刀,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道:“你们姓顾的一定要让我荣家绝后是吗?”
接着手臂肌肉带动拿着刀的手,他尽力少用手腕,因为疼。刀被架到顾雩风的脖子上,生命被威胁的人却没有动作,也不知是被吓的,还是笃定荣沧不会杀他。
“放开!”他低声吼出,像是凶猛时困兽最后发出的悲鸣,既有骨子里的高傲又带着浓浓的哀伤。
顾雩风却面色如常,借着闪电那一瞬而逝的光他能看见荣沧的手在抖。
他本人的力气并不是特别大,再大也比不过从小练武的荣沧。而现在荣沧没有直接甩开自己的手,说明对方已经没有那个力气了。
顾雩风知道面前这人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锦书捕捉到这人滚动的喉结。
雷霆乍惊,豆大的雨滴竞相落下,砸在荣沧身上。
他也知道自己快撑不住了,就算能逃出包围圈,没有火,没有避雨之地,没有干衣服,他照样活不下去。
但那总比在一群不知情人的唾骂声中被叛国的罪名压死得好。
那样的话自己还能在死前给自己挖个坑,好歹尘归尘土归土了。
“阿锦,跟我走吧,我能保住你。”正沉溺在死亡的欢迎中的荣锦忽然一阵恍惚。
记忆里那个比自己矮小瘦弱的孩子似乎也是这样叫自己的。
现在想来,那不过是一个想要在虎狼窝里苟且偷生的可怜人的拙劣演技罢了。
现在这个人已经脱离苦海,虽是被发配到荒凉之地,但已经是自由身了,甚至能出言说能保护自己了。
真是世事无常啊。
荣沧讽刺地弯了弯嘴角。手上卸了力,刀掉到泥里,沉闷的声音被风雨盖住。
“那……就劳烦殿下了。”声音也混在雨里,尊严与雨滴一同砸入凡土。
锦书伸手去接,只接到了满手的虚无。心里空荡荡的,他最终也没成为一个满不在乎的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