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馆里散着暖色的灯光,空气中弥漫着些许不太新鲜的味道,秦云雁晕车了,只觉得自己像是被扣在碗底的蚂蚱,明明有意识却感觉被什么罩住,有些喘不过来气。
脑子晕乎乎的,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下意识地跟着锦书走。
锦书落在人群后面,在一件件展品面前驻足凝视。
前面一行人由导游领着在一件件展品面前滞留。
导游大姐业务能力很好,从件件物品的用途说到民间流传下来的关于许星的杂谈闲事,最后再感叹北恒在荣家之后也就这一个有骨气的武将。
有人提问:“不是说许星也是出身荣府吗?”显然车上没什么人认真听着。
导游领着他们看了那封检举奏。
检举奏的旁边还摆着几封许星在与检举奏同一时期写的书信。内容大概是写给自己的爱人的,笔力千钧却细腻柔情,细读下来是说不完的离愁别绪。
两者笔迹相同,检举奏是谁写的不言而知。
“当年许星的确是荣府出身,后来却被赶了出去,具体原因史书里没有记载,但古往今来的许多学者都猜测不断。其中流传最广的是荣家拆散了他和他的爱人,导致二人阴阳两隔。他就和荣家闹翻了,荣府也觉得容不下他就把他赶走了。所以他后来为了报复,向当时刚上任的皇帝提供了伪证。”
“伪证”不像是会和民族英雄一起出现的词,众人皆是一片哗然。
赵鹏跃听到八卦,眼中都有了光,问:“为什么会这么联想?”
“你们看,这是从许星墓里找到的书信,学者判断这是他写给他爱人的书信,一直都没有寄出,时间都是在‘揭发事件’前后。里面的文字无不诉说着想念,又有挥之不去的伤感,包含‘天道遥遥,思君不见,青衫未干’一类的词句。所以猜测他的爱人在那之前就香消玉殒了。”
众人又是议论纷纷。
有叹情痴,有说他不忠于与自己有恩之人,有为此提出各种其他看法的。
导游大姐换了个轻松的八卦缓解了气氛:“还有一种说法是许星太衰了,克荣家的气运所以被赶出去的。”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在许星墓附近开发的开发商都破产了,现在那块是片山林,中心有颗七百多年的古树……据说最先想要砍那棵古树的人都暴毙了,现在那里是相逢酒店负责经营,我们两天后也会去……”
嘈杂非凡,自然也有安静的。
人群中两个沉默不语的人互相对视一眼,都发现了对方的心不在焉。
锦书心情复杂地听着那些故事,要他评价的话,就是:这些故事假的占七成,大多数是后世编的。
毕竟有趣又符合大众的八卦心,自然流传甚广。
导游大姐捂了捂麦克风,神秘兮兮地说:“野史传言许星的那个爱人就是荣沧,不然他也不会欣然接受被派遣到无晴冈来,他们后来也不会合作去辅佐顾雩风……这里是他们的重逢之地。”
锦书脸上冒了黑线。
谣传,都是谣传!
就听同事里面冒出来个尖锐的声音:“不可能!荣沧跟顾雩风才是一对!”
别的不说,他们公司里负责《长风起》项目的绝对都是荣沧顾雩风二人的cp粉。
有时候磕cp的比cp本人反应还大。
锦书满意地点点头。旁边秦云雁扶着墙,有种想吐的冲动。
慢慢锦书也没了听假故事的兴致,领着明显精神状态不佳的秦云雁走了其他的路,自己看去了。
“你还撑得住吗?”锦书本就不是个迟钝的人,加上整个路上秦云雁说的话都不超过五句,问道。
博物馆里的通风系统不够给力,供暖系统却马力全开。实在是让人不舒服。
饶是锦书用着莫琅出品的身体,也感觉呼吸得有些累。
像是反应迟钝,秦云雁的声音许久才轻飘飘地传来:“头疼。”
锦书拉着他到休息区的椅子上坐着,挖苦了一句:“你这倒是个受苦受累的命,平时不是不晕车吗?”
他拉开椅子坐在另一边,拿了张桌上的博物馆宣传手册,找安全出口。
秦云雁忍着反胃,蔫哒哒地回:“可能因为刚发完烧吧,身体没调整好。”
另一边锦书从包里翻出了个保温杯和从隙间带的软糖,有提神醒脑,缓解不适的作用。
他拧开杯盖,静看一股白气缓缓飘起。不得不说,这保温杯质量不错,四个小时过去了,水甚至还是烫的。
锦书吹吹瓶口的水,抿了一小口,碰到水的嘴唇受了刺激,红了几分——还是喝不了。
也只能无奈把保温杯放在旁边晾凉,接着专心致志看宣传手册,里面甚至有附近的娱乐场所地图。
他甚至看到远处有个游乐场。
“你平常不是喜欢逛博物馆吗,不用管我,去玩吧。”秦云雁嗓子里黏黏糊糊的,他头也不抬,似是不在意地说。
锦书剥了两颗糖,把其中一颗送到了秦云雁唇边。
“这地方没什么意思,还是你看起来更需要人陪。”他说着,见秦云雁迟迟不吃糖,直接塞到了对方嘴里。
秦云雁也不太清醒,只感觉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在唇前抵住,接着甘甜的味道顺着味蕾传递到大脑里。
“哼,算你还有点良心。”他模糊不清地说。
“我什么时候没良心过?”锦书反驳,思绪忽然飘散,一副山雨欲来的景象替代了灰色的天花板。
一个披着烂蓑衣的少年正在人群中穿梭。
锦书大概知道这是哪个时间点了,是他手刃害死二哥的凶手后,孤身前往京城的时间点。
也是重逢之时,不过不只是与许星重逢,还有和顾雩风重逢。
在博物馆坐着的椅子没有跟来,锦书意念一动,身边多了朵黑色的祥云,他走了上去。
当个努力把自己摘出去的看客。他这样对自己说。
天上灰茫茫一片,隐隐有闪电在其中穿梭。
北风扬起边境那千年都未落地的尘沙,又为阴霾的天气添上两分堵。
城外的集市上,人们陆续开始收摊。不仅是因为暴雨将至,也是因为几天后将有都城来的贵人要路经此地。
这座小城的负责人为了让自己未来的顶头上司有个好印象,张罗着让官兵把商贩们赶走。看见颐指气使、满目横肉的官兵走近,人群中一个头戴笠帽披蓑衣的布衣少年将头埋下去几分。
蓑衣与笠帽都是捡到后自己编在一起的,别人扔了他就捡起来,裁下还好的部分编在一起,起码能挡挡雨。
脸上两缕粗到不正常的头发几乎把脸全挡住。
这是荣沧,或者说是刚蜕变的荣锦。
锦书知道这是出自自尊,他不想让人看到自己脸上耻辱的刺青,还有就是不想被人发现报官。
毕竟城门口的通缉令上他的画像画得挺像的。锦书操纵祥云过去仔细观摩了一下,没自己帅。
其实母亲留下的遗物中有易容的工具,荣锦本可以捏出张脸来,只是工具有限,他有预感那些面具还有其他用处。
自从他杀了那几个欺辱自己和兄长的人并逃出来后,就被通缉了。在路过的小茶馆都能看见自己的通缉令。
也不敢进城,只能在门口的集市买些口粮,在郊外的树上歇息。走的是山间小路,不敢走有人烟的地方,生怕被认出来举报到官府。
他的目标是去京城,刺杀皇帝和一切与之相关的酒囊饭袋与皇亲贵族。
荣家人杀不死,只要他到那边总能联系到之前大哥给他留下的人的。
就是这样谨慎出行,他还是被在山上打猎的一对夫妻认出来了。
“老头子,你看那个小伙子是不是荣锦?”他听见那位老妇自以为低声地说。
实际上那对夫妻年纪大了耳背,互相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多大。他们的耳语相当于普通人的嚷。
锦书都直捂耳朵。
荣沧的心里咯噔一下,紧握住手里的刀,一双疲惫的腿下意识地就要跑。他在杀掉目击证人和跑之间选择了跑。
那对老夫妻叫住了他,想象中的凄惨情景并未降临。
原来那个老头原来在荣沧爷爷手下当过兵,并不信荣家谋反一事。他们邀请他一起吃饭,吃的是刚打的野鸡。
荣沧审视地看了他们许久,在那些小心的动作中看到的只有关心、怜悯与愤愤不平。
真难得。那时的荣沧想。
锦书感受那个自己身上的紧张警惕少了些,轻松了些。
那是他在荣家被抄家之后的第一顿热饭。
干柴的鸡肉配上粗盐,再喝上两口农家酿,说不上多美味。他从小山珍海味都吃惯了,美酒仙酒也都品过,却没有一次吃得这么五味杂陈,这么回味无穷。
这一顿饭让荣沧意识到一件事情:他杀了那些当官的、享俸禄的人之后,百姓怎么办?那些人每个人身后都有一条冗长的利益链,牵一发动全身,都杀了朝廷就乱了。中央乱了,地方也不可能平和。他是报仇了,可天下怎么办?百姓怎么办……
爹娘从小就教导他,养活他,满足他物质和精神需求的不是皇家,也不是荣家,是整个天下。
没有百姓何来天下,又何来他前半生享受的荣华富贵。
荣家祖训第一条就是安邦定天下。
往小了说,荣沧不喜欢欠别人的。荣家被抄家那年他十二岁,享了十二年福,他就要用十二年还天下功绩。
如今顾闻末当政,免不了十几二十年后灾民遍野,民不聊生。
荣沧估计自己的生命也只剩十几年了。
想着想着他又歪了歪头,不由得朝悲观方向思索:没成功怎么办?
于是他给自己了一个期限,十二年。二十四岁后国家大事与他无关,他只谋私事。他总是有种莫名的自信,觉得自己只要想做,总能成功。
荣沧吸吮完最后一根骨头,暗自发了个誓:他要用这十二年还天下一个太平。
还太平加报仇,荣沧想不到除了换个有能力的皇帝之外还有什么选项。
还有谁能名正言顺地当皇帝呢,好像没剩几个人了……荣沧脑子里冒出了荒谬的念头,要不然找个人顶替那个傻子吧。他记得有几个老王爷的私生子还在外面呢,没准能利用……
一个又一个馊主意在他脑子里蹦来蹦去,至少死了也有颜面对荣家的列祖列宗。
锦书在旁边听着自己的心声,不自觉浅笑起来,像轻舟已过万重山那般平淡。
他那个誓言成功了,顾雩风在他二十五岁那年登基。就是这段时间中的变故是面前这个倔强的小少年没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