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到校,尤袤一如既往地迟到了。
眼睑下浮着一圈淡淡的黑影,他用力揉了揉发酸干涩的眼睛坐下,臂肘撑在课桌上时,想到疲惫的昨晚,不禁连连哀叹摇头,腹诽片刻。
这高老头实在太能唠嗑,嗑着瓜子儿硬生生拉着他在风凉亭说到凌晨一点,他哈欠连连,眼皮打颤,高老头却神色矍铄,越说越激动,苍髯不住地抖动,一副指点江山的神气模样。
说什么三千大道参悟一道......尽是些虚妄无用的大道理,不如睡一觉吃顿饱饭来得实在,尤袤想。
他严重怀疑高老头满头的白发就是愁来的,执拗的人从来不放过自己。
尤袤别的本事没有,心态倒是好,虽然家徒四壁,穷得叮当响,人穷志还短,成绩渣到倒数第一,但他不以为意。
能让他上心的事不多,喉间恶心的蝴蝶纹身勉强算一个,他是真的恨之入骨。
现在是上午第二节课,尤袤从满是小册子的桌兜里掏出几本恐怖漫画,想到什么,他手一顿,目光瞥向右侧。
右侧空无一人,几张试卷整齐地摊在课桌上,仔细看去,第一张试卷上的墨痕还未干透,在日光下泛着微光。
这倒是稀奇。
尤袤不禁挑了挑眉,来了又走是什么意思?学霸还逃课呢?他同桌不乖啊。
思忖一秒钟后,尤袤又将掏出来的几本恐怖漫画迅速塞回去,脸不红心不跳地换成封面正经温良的故事汇。
草草翻了几页,他的精神却一直集中不起来,蝇头小字汇聚的故事没往常那么吸引他,他竟觉得无聊至极,索然无味。
往常右侧悉悉窣窣的翻卷声吵得他咬牙切齿,内心暗骂路翎千条万条,现在没了恼人的翻书声,也没了微不可察的写字声。余光里映出的瘦削身影也消失不见。
说实话,他有点不习惯,下意识抿唇,咂摸出些许落寞。
意识到这样的情绪在内心悄无声息地翻涌后,尤袤恍然一愣,随即赶忙摇摇头,他啧了一声,重振旗鼓竖起小说,强迫自己精神集中。
目光无意识也无目的扫过文字时,他想,搞屁呢,他同桌不在,他落寞什么,跟独守深闺的女子盼郎归一样,急切又幽怨......
他估计是有那个什么大病。
几分钟后,尤袤忍无可忍,实在集中不了精神,低声暗骂一声,索性扔掉故事汇,头埋在臂弯酝酿睡意。
三楼厕所。
张栋双目露出惊恐的神色,两股战战频繁往后退,陪着尬笑对门口的来人嗫嚅道:“怎...怎么了吗?现在是上课时间,你叫我出来,干嘛啊?”
他猛地咽下一口唾沫,搓着手胆战心惊地想,不会又是来揍他的吧?他这阵子哪里不安生?哪里招惹尤袤了?
一看到路翎,他的喉间就自觉地发涩发疼,那天自己被暴揍的狼狈样仍然历历在目,他真是怕了这个新来的转校生。
路翎瞥他一眼,交叉双臂站定在门口,言简意赅:“问你点事。”
“什么事?”张栋斜着眼不敢直视一身戾气的路翎,语气轻微,结结巴巴道,“我...我一定,知知无不言,言无无无不尽。”
“那就好。”路翎勾唇微微一笑,语气淡然,却说不出的凌厉骇人,令人内心一紧,“你最好是这样。”
只要看见尤袤,他一肚子的疑问都梗在喉间,实在问不出口,那儿有道“半生不熟”的界限横在他面前,制止他一切越界的行径。
但凡是在意的,就做不到胆大妄为,只能这么小心翼翼......
他怕自己太过唐突,招尤袤不满,索性不走直线,走曲线找张栋问问。
张栋很会耍心机,牙尖嘴利的,吐出的巨量信息不一定真实,而且大部分都是带着强烈的个人主观色彩,他得学会区分和辨别。
十分钟后,第二节下课铃声打响。
张栋虚脱地瘫在地面上,结束紧绷的神经,简直不能相信,说话也能这么累人?!
他发誓自己一辈子都没连续说过这么多话,事无巨细,像个被审判的犯人,把一切都交代出来。
路翎脸色铁青,他闭上眼在脑海中快速处理巨量信息,半晌,睁开眼,眼底清明,一如往初。
他听见张栋抖着声音的请求:“那个......我可以走了吗?”
“可以。”语调低沉。
张栋狂喜,拔腿就跑,走时看见路翎靠在窗边,手指夹着一根烟,他僵硬着脸,锁紧眉头,神色晦暗不明,晨光洒在他身上,显出落寞的身影,一副怏怏不乐的样子。
张栋撇撇嘴,怎么回事?是你要求我说的,我说了你还不高兴?
第三节课是体育课,尤袤直接睡过头没能赶上。醒来时,教室里空无一人。
真是难得清静。
他伸了个懒腰,浑身的关节嘎嘣响,把头转过右侧时,一颗心立即被吊起。
他同桌什么时候回来了?
“哟,”尤袤看见路翎坐得板正,手里竟然拿着他的一本恐怖漫画,不知道看了多久,又闷声不语地在这里待了多久,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语气轻佻,“又是逃课,又是看课外书?这对吗?”
“你不也一样么。”
路翎的声音比往常要冷,语气也偏淡,浸泡在冰雪里一样,他从漫画里探出头,精锐的目光锁定在尤袤瓷白的脸上。
兴许是刚醒来,脸颊上挂了几道绯红,是睡着时姿势不端的压痕。
一样什么?他们又不一样。他可不在乎高考和分数。
尤袤敏锐地感知到同桌的情绪变化,他微皱起眉,不满地看着小镜子里的自己,抬手搓了搓脸上淡红的印记,把它们搓匀实,才觑向路翎。
“谁惹你了?说话夹枪带棒的,有气别乱撒。”
路翎没出声,也没理睬这个,他把漫画随手掷在桌面,转过头认真地看着尤袤,反唇问了一嘴。
“在我之前,何贤岷一直都是你同桌吗?竹马同桌?”
最后四个字咬的清晰而音重,他故意使坏似的拖长尾音。
明明是疑问的语气,可他的神色倒是笃定无疑,语气是难得的认真和严肃,跟审判犯人似的,只想让犯人点头同意,没想要犯人反驳。
一层同桌,二层竹马,翻来覆去的在口中把这四个字默默念叨几十遍。
这关系,够紧密,够贴近,啧,真是令人不爽。
想想自己,在高老头那儿尤袤亲口说的“半生不熟”,四个字直接判定亲疏。
半生不熟跟竹马同桌差了十万八千里,四舍五入也就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了。
尤袤肉眼可见的一愣,木然转过身,抬起眼眸,对上路翎消沉略带阴鸷的神色,心中瞬间窜起一团烈火,他臭着脸,语气不耐。
“你查我?听你这语气,倒是笃定,那你还费什么口舌,还问什么问?”
不等路翎做出反应,他霍然站起身,居高临下睨向路翎,目光像淬了毒在路翎脸上不客气地刮过,恶狠狠道:
“你这审判犯人似的语气和表情是怎么回事?你凭什么?你以为谁都可以是你的囚犯,谁都要对你言听计从,对你知无不言,满足你的好奇心?”
“你凭什么?”
“不知道保持距离吗?谁给你的自信让你这么随意地闯入别人的领域?”
通常情况下,尤袤不会一连串说这么多锋锐的话,他并非锋芒毕露。
他话一向不多,说出口的都是不正经的戏谑之语,笑笑就过。
这嘴可真没白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