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园感觉不到推力或者拉力,他的手只是很轻地覆盖在她的手上,他的手很冷,她感觉到手指末端的跳动,他的,她的。
陈易按住了伍园的手,他不知道她抬起的手是要远离他还是靠近他,矛盾的是任何一种方向,他都害怕是自己猜对了。在他所有的经验里,害怕这种情绪总是伴随着窒息的恐惧;但此刻,他第一次意识到害怕也会伴随着无尽的遗憾。
他低头,她的手真小,被他的手遮得密不透风,陈易说:“伍园,我这人,糟糕透了。”说完了,他才看向她。
伍园的手没有动,他要警告人,语气就应该冷淡,眼神也不能闪躲。
她说:“真正糟糕透了的人不会把塔塔照顾得这么好,不会去照拂照料海龟的老人,不会为了还人情把自己弄得满身疹子,不会有一个又一个的小孩子来维护他。”
陈易想,她的语言组织能力真好,令他都感受到了排比句的力量,亦或是她轻柔但坚定的声音的力量,总之被她说的对象听着还真像个大好人。她在善意地安慰他,可是她被烫到的眼神为什么还不熄灭。
额上的雨水顺着陈易的睫毛滴下来,他低头,拇指缓缓移动,落到她的无名指上,指腹刮过那一圈白痕。
他重新看向她:“伍园,你在怜悯我吗?不要怜悯我。”
他的话和他的动作很不匹配,他的指腹又反向再次刮过那圈白痕。
伍园的手指像被小虫咬到一般又刺又痒,与闷闷战栗的心跳共振,她把手抽出来。她想告诉他,她是无从解析自己的情绪,可是单说怜悯本身,它并不比任何其他的情感低劣。同样的,诉说痛苦本身并不比忏悔思念低劣;回忆开心的时光也并不比牢记痛惜低劣。他不是过得恣意吗,不是能教别人通透吗,为什么偏要把自己放得这么低。
他的手失去了依托,她看见他的眼睛眨了眨,包裹到极限的水汽在他眼中汇成大颗的水珠,滚落下来。
伍园收回的手停在半空中,想说的话被碾成空白,水珠落到她的手背上,咚地一声,砸进看不见的深潭里。
残破的水珠把他风雨都浇不透的防御撕开了一个口子,也让伍园陷入混沌,再往前走一步,她就会看到更久远以前的他,那个没有灶头高、垫着脚独自烧饭添水的陈易,那个在诊室门口由烦闷陷入呆滞的陈易。以及那个在月夜下回答她左耳发炎,越来越近的陈易。
不必再往前走了,每一个尚且理智的细胞都在提醒自己,可是难过像蜘蛛丝一样缠绕着她,她必须为自己做点什么挣脱这种难过。
她收回的手臂绕过他的后背,他的脖子僵硬但温顺,她没有阻碍地把他揽到自己的肩膀上。
伍园在逼仄的空间里,尽力地侧过身,隔着长长的时间,给了他一个拥抱。
陈易的下巴靠到她肩膀上的那一刻,全身卸去了力气,唯一的知觉是生疼的喉咙。
陈易撑在座椅上的双臂僵硬,他感觉到毛巾在擦拭着他的头发,从后脑勺擦到头顶心,像他对待塔塔一样耐心。垂下来的毛巾遮住了他的脸,她的嘴唇几乎贴着他的耳环,她的声音比覆在他耳侧的毛巾还要柔和。
她说:“一个糟糕的人,更不会待在炎热的小岛多年却还把自己困在江城的雨里。我去过江城,那里除了落雨的春天,也有不会落雪的冬天。请你以后在想起春天的外婆时,也偶尔能想想,那些你和灶王爷都在她身边的冬天。她从不会怪你的,陈易,请你允许自己偶尔想一想这个事实。”
在毛巾的掩护下,在她倾力的拥抱和低语中,久远的记忆被唤醒,冬天日头下老太太带他晒咸菜,拍拍他的脑袋说龙龙都能帮奶奶干活了。老太太偶尔这样娴静地笑时像个一生顺遂的迟暮美人。
陈易从来不知道语言和拥抱可以源源不断地为人注入热源,他冷到僵硬的身体恢复了知觉,带给她热源的女孩子轻缓地拍着他的肩膀,他颈部动脉的跳动渐渐地与那拍子同频。
吸饱了雨水的毛巾越来越重,闷声滑落下去。陈易抬眼,目光所及是车窗上凌乱游走的水珠,等他离开了热源,这才看见她的手臂、脸颊、衣领都沾上了潮气。她被烫伤的眼神被这潮气中和,变得包容而镇定人心。
在伍园离开小岛后,陈易无数次地被这个场景支配神思,每次对时间的回忆都陷入两个极端,既久到睁眼时雨都停了,可又短到看见大象飞快地站起来带着小象避雨。
一旦要较真,就会开始恍惚。唯一不变的是他从未给那段时间附加任何私人的遐想。
勇敢善良的女孩子给予了他一个慷慨的拥抱,更是赠予了他一种想象的可能:那会是一个颐享天年的老人家会给自家小孩的拥抱;会是并肩经历风雨的伙伴给挚友的拥抱;也会是一个不曾早逝的母亲给疲惫儿子的拥抱。
那股涌动的热流长久地注入他荒芜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