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客气。”木木看着她,身型娇弱,看着孱弱,却总与人保持着一份客套的疏远,跟她共事三年,任凭自己如何热情,都难以从她身上打听到一星半点她的故事,只有当面对小学员时,她才会难得地露出亲切的笑容。
有时候她想,杜寅糖是不是过得很不快乐呢?
出于对同事隐私的尊重,她旁敲侧击地以玩笑为保护色,问:“杜寅糖,你为什么会缺糖?”
她叫杜寅糖,可是她低血糖,缺糖。
“啊?”杜寅糖一向拘谨的风格,显然被木木这么一问,出其不意,只愣愣地望着对方。
“不止低血糖,感觉你的生活也缺糖,不然怎么每天都是苦瓜脸。”木木眉眼弯弯,笑意止不住地窜进话语里。
杜寅糖下意识想去摸自己的脸,木木更加粲然:“诶,我是说,你怎么都不爱笑。”
“没有啊,我有笑的。”杜寅糖心下意会,忙赔了个笑,却还是放不开,笑得勉强。
木木拍了拍她肩膀:“你要多笑笑,你笑起来很好看的,你的名字有糖,你爸妈应该也是希望你的人生像糖一样甜。”
杜寅糖上一秒还僵硬的笑,这一秒就只有僵硬,僵硬地克制着,不让眼底的落寞爬上来。
她捏住了放进口袋的巧克力,尽量平静地说:“不早了,回去了。”
木木点点头,和她一同走出更衣室。
出了大门,木木要去坐地铁,与杜寅糖不同方向,两人便在门口告了别。
临走时,木木看到杜寅糖沉在路灯下的脸,苍白得像被雪冻过,不由得心疼,于是逗她说:“其实,你苦瓜脸,也还是很好看的。”
杜寅糖又是一愣,随即噗嗤一笑。
这一个笑,终于不再显得勉强,生硬,而如阳光折射在雪堆上面,熠熠生辉。
回去路上,她一边握着方向盘开车,一边盘算着接下来的生活,于她而言变化不算大,只不过换个地方生活,其他没变。
没变,她已经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是孑然一身,孤苦无依。
大概在她外婆离开之后吧,又或者是在她即将步入小学之前。她突然想起木木的话,陷入深思——你的名字有糖。
很讽刺!
她的名字有糖,可她的二十多年光景,却苦得堪比一味凉茶。
怎么,她爸妈给她取这个名字,难道不是希望她的人生可以像糖果一样甜甜美美吗?
别人都会这样以为,可她,又能怎样以为!
想到这里,无助无力的悲痛感开始掌控她的大脑,刺激每一个神经元,让痛感传遍全身。而袭来的回忆一幕一幕,爷爷的脸色突变,父亲的恼羞成怒,以及母亲的冷言责难,像铺天盖地的潮涌翻滚,恨不得将她淹没。
眼里的热浪一浪接一浪,夺眶而出。她头晕得更厉害了,比刚刚在更衣室的情况还严重,只得将车停到路边,发凉的手指按下双闪按钮,从口袋里摸出木木给的巧克力,拆开一颗吃下。
车上没有矿泉水,太甜了,衬得她的眼泪更涩。
她又看了一眼手机,还是没有任斐的任何一条消息。任斐不可能那么久不看手机的,看了又不理人,只能说明她又生气了。
头晕还是没有缓解,她也顾不上,又心急又无奈地给赵小姐打电话,响了两声,被挂断。她立刻明白了,任斐不想理她。
如果没有任斐的授意,赵小姐不会立刻挂断。
一切都在指向一个结果——任斐又生气了。
杜寅糖自知理亏,让任斐等了她一晚上,她明明告诉她回家了,应该是这样,任斐才会过去的。
懊悔已于事无补,而她从小就知道,多做多错。
小时候考不到一百分,害怕杜隽要骂她,就学着别人讨好杜隽那样,用刚开的水帮杜隽倒了杯热茶,等他回到家可以喝上,那么如果真的要骂她,那些骂人的冰冷的话,会不会被这一口热茶融化?
但看你不顺眼的人,无论你做什么都惹人生厌,偏偏那时候的小寅糖还未悟出这个道理,过犹不及地,让杜隽不止骂了她成绩不好这一件事,还骂了她“自作主张,不知所谓,上好的龙井就被她这么泡坏了”。
从此之后,她更加谨小慎微,不敢行差踏错,便再也不主动做什么。
直到长大后无意间才知道,龙井要用八十度的水泡才最好。
可从来没有人告诉她,教给她。
所以这一次,她又是只好一如既往地把自己隐身起来,安静地等任斐消气,来找她。
晕晕乎乎地,她重新把车子开上主路,而思绪却还未回到正轨。
又正值下班高峰期,行车缓慢如同爬行,稍一不留神可能会被没有素质的车主插队进来,再一个不留神忘了踩住刹车将大大提高刮蹭的概率。
幸好在红灯亮起时踩住了刹车,车子紧急刹停在超越线内,可大力的推背感令她的颅内胀感更加明显,加重了头晕目眩的症状,她紧盯着倒计时的数字跳动,手心不停地出汗。
心脏随着跳动的数字,一下一下,沉重又规律地跳跃在胸腔里。
这时,手机屏幕突然闯进来一条微信消息。
像一阵狂风,刮乱了心跳。
还没确认发件人,杜寅糖已经紧张又期待。
而急忙查看的下一秒,是失落和失望。
是同事私下建的群消息,有人艾特她,想让她帮忙明天代课,她随口应下了。红灯还有二十来秒,她又往上划了一下,看见大家在讨论的八卦里,出现了“景菱”的名字,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大家在说,实锤了啊,景老师真的要去给薛妍当顾问啊。
怎么甘心,景老师那么有名耶!
大家三言两语的,各抒己见,杜寅糖并不关心,划拉了两下,将目光停在一张照片上。她点开看,几人站成一排,应该是机构的开业仪式。
她一眼就看见了任斐,容光焕发地出现在镜头里,笑得一点也并不像有心事,两旁分别站着景菱和薛妍,而薛妍旁边是景菱,再往外应该是一些相关的人员。
原来今天是她们的机构开业了。
怪不得一天都没有消息。
这样的原因,似乎比以为任斐生气更残忍。
杜寅糖只觉得鼻尖发酸——在任斐那里什么都不算。
一股熟悉的热流直冲上头——连妒忌都没有资格。
心头有无数只虫子在啃噬,细细密密地在疼痛上洒出血淋淋——全世界都在幸福。
她却在粉身碎骨。
命运总是不管她死活地给她的世界又封上了一层厚厚的冰。
怎么可以一天之内,让她就这样失去了所有呢?
还来不及退出界面,来不及逃避画面,后车就响起了催促的喇叭声,她慌忙按下锁屏,抬头看见信号灯已转绿,用颤抖的手抹掉了眼泪,又放回到方向盘上,踩下油门。
情绪的开关一旦被打开,就来势汹汹,即使多年筑造起来的顽强堤坝,也不堪一击。
她的港湾没有了,太阳也下山了。
车子缓慢地驶过了路口,还未开出五百米,她越发感到视线模糊,有再也擦不掉的泪水,有再也挥不去的寒冷,然后是渐渐浑身瘫软,直到头猛地撞在了方向盘上......
终于得到最致命一击,失去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