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宝荣正在外院坐着发呆,大门打开,小厮谄媚的声音便传了来,金山一面接了吴岭的酒,一面道,“您今儿怎么有空来,快里面坐。”
余宝荣闻言立刻起身拍了拍衣服,跑到他面前眼中含泪地望向他,余宝荣是个哑巴,但胜在青春貌美,她第一次十四岁就是他买下的,跟他最久,可惜……已经不再年轻了。
他拉开了她的手,“今日有事,明日再去看你。”
余宝荣又再次拉住他,就那样看着,眼中有哀求。
吴岭有些不耐,小厮立即拉开了她,“您不是要做新衣裳吗,上次要的新料子一会儿就有人送上门来。我带您过去。”
余宝荣被强行拉到了一边,吴岭抬脚便去了温如珺的院子。
温如珺正在给浩儿绣鞋子,大门敞开着,和煦的春风金色的太阳洒在年轻的女人身上,肌肤上的绒毛清晰可见。真美啊!
吴岭想,年轻的女子永远是那么美,不管长相如何,性情如何,都有一种天然的灵动。这种灵动是他们最为珍贵的东西,就像池塘里的鱼,不经意间就悄悄溜走,只剩一池皱了的水。
余宝荣虽然没有温如珺好看,但是她在这个年纪的时候更灵动,那还是她十三岁的时候,人还没有张开,透着一股子稚气。只是现在...不行了。
他在温如珺面前坐下,瞥了一眼她绣的东西,是一只竹叶帕,颇为精巧,又不俗艳。他赞道:“温娘这绣工,放眼整个安平,怕是也没有对手了。瞧瞧这竹,刚劲清直都被你绣出来了。”
“不过是照着颂安法师的墨竹图描了个好样子罢了。”温如珺淡淡说着,没有抬眼看他。
吴岭却似乎并不见怪,反而有些惊喜,“你还会作画?”
“闺中女子闲来无事,便作涂鸦,雕虫小技罢了。”
“何止雕虫小技?”他忽而将手覆在帕上,隔着帕子细细抚摸着温如珺的手,“这配色、阵脚......”他将另一只手抚上了她的脸,“柔滑如缎,明亮如月。”
温如珺猛地站起身,似有些嫌弃。
若是往常遇见这种不识趣的清高女子,哪怕再美,他也不会给她好脸色,可是今日却不同。
见温如珺不愿,吴岭也只是收回了手,将那方帕子塞进了袖中,一面微笑:“温娘何必如此,我家夫人前日去世不久,幼子丧母无依,我心中难过,才来了这里,只为饮酒遣怀,并不是要对你做什么。”
他从袖中拿出了一个匣子,一件珍珠衫在日光下闪闪发亮。连富贵过的温如珺也不得不为之惊叹,这不是普通的珍珠衫,衫子用金线串成,每一粒珍珠都有拇指大小,光洁莹润,没有一丝瑕疵。更别说这衫子的细密,少说也要八千颗珠子。听说这位吴公子不过是寻常的古董商人,竟有如此财力。
温如珺微微挑起眉头看着他,“吴公子这是何意?”
“我对娘子存的不是一夜露水的情意,而是长久夫妻的打算。这就算是给娘子的见面礼,也算是聘礼。”
“聘礼?吴公子要娶我这样一个身份卑贱之人?”
“娘子本是天上月,不过因小人偶堕凡尘,能在此地遇见娘子实是我的幸事。也不瞒娘子,你和亡妻颇为相似,身家又清白,孩子们日夜思念母亲,我也需要一位知冷知热的夫人。”
温如珺正要说什么,又听吴岭道:“娘子先别急着拒绝,后日我府中开宴,届时请娘子过去,看察宅院和孩子们,再做决定也不迟。”
“可是......”
吴岭忽然起身,放了一块银子便转身离开了院子。“娘子仔细思量,后日我叫人来接你。”
余夫人对外宣称她是家世落魄被拐子卖来的闺阁女子,以博男子们怜惜。对于这种私人宅邸的暗娼,为提高身价,卖一个好价钱,无不是营造一个如何如何高贵悲惨的背景,上到皇室宗女,下到县令员外小女,鸨母们夸口扯谎,嫖客也假作不知。她以为这已是众人都不信的公开的秘密,这位吴公子看着也是花中老手,竟似乎当了真,以为她还是那高门处女......
吴岭正要走出去,忽然又见余宝荣的身影纠缠上来,“宝荣,你还没走啊?”
宝荣拉了拉他的手,往她院子的方向看去。
“你有事找我?”
宝荣点点头,吴岭道:“有什么事现在就说吧。”他从怀里拿出银子给了她,“想要什么就叫人去买,我一会儿还有事。”
宝荣啊啊了几声,吴岭已经懒得去猜测她要说什么,忽而宝荣抓住了他的手,放在了自己肚子上。
吴岭先是震惊,继而神色复杂,眉头紧皱地看向她。
“你说你怀孕了?”
宝荣点点头。
吴岭皱眉,“谁的孩子?”
宝荣抬头看向他,眼中盈满了委屈的泪水。
不言自明,吴岭有些不耐,“你和我说又有什么用呢?你要说从此你不能再陪我了?”
宝荣摇摇头,用手指了指他:她不想再待在这里了,她想去他那里,为通房为妾室,她都愿意。
吴岭见状立刻冷哼了一声,似乎还带着些许嘲弄,“宝荣,你不适合在宅院生活,那里的生活无趣,还不如在这里。我会常常来看你。”
宝荣近乎是哀求,看着自己的肚子:
她可以在这里,那孩子怎么办呢?孩子以后要如何堂堂正正地生活?
吴岭道,“我会给你一笔钱,生下他还是不要他,都随你。”
吴岭就这样离开了,宝荣摸着肚子,怔怔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她听到了他对温如珺说的话。他有了新的目标,和这肮脏之地一样,他们有了新的财神,吸干了她的血,所以将她毫不留情地抛弃。像蛆虫一样涌向那个女人。
柔软的东西压上了她的床榻,摸索着,温如珺猛然睁开眼,正要大声呼喊,便见宝荣举着油灯照亮了自己的面孔。
“是你?”她有些戒备地看着她,一面往床下走去寻找一些防身的东西,“你来做什么?”
宝荣牵起了她的手,在她掌心写道:
不要去吴岭府上。
温如珺道, “为什么?”
有危险。
温如珺看了她一眼,“你是怕我抢走了你的主顾吧。”
宝荣的脸上似乎露出了焦急的神情:真的有危险!你不能去。
“那你说,到底有什么危险?”
宝荣却又没说什么了,只是一个劲地对她摇头。
温如珺懒得再搭理这个哑巴,倒了一碗茶水坐在桌前喝茶,“你回去吧,已经很晚了。”
宝荣没走,一直盯着她喝完那杯茶。她的目光让她觉得有些怪异,渐渐,温如珺觉得自己手上有些痒,拉开衣服,手臂上满是可怖的斑点。脸上也开始泛红。
她看向宝荣,抓住了她,“你在水里下东西?我去告诉余夫人。”
宝荣拿起筷子,沾了水,在桌上写道:带我去。
她的意思很明显,带她去,才给解药。而她明目张胆,显然还留有后手。这个女人,似乎并不简单,不过她也无意和她争锋,去赴吴岭的宴会,不过是为了今日他留下的那笔钱。
浩儿的学费马上又要交了,纸笔书本,还要给他做一床新被子,几身洗衣服……
“我可以带你去。”
她并不相信吴岭说的那些话,这人家私深厚,为人老道,必定惯经风月,怎会如此草率地决定妻子人选。怕是要她去陪客喝酒,帮忙招待。
其实温如珺心里也有些不安,她昨晚没睡好,总觉得会有什么事发生。
然而她幻想的那些事都没有发生,当真只是像吴岭所说,他带她看了园子,然后吃饭喝酒。
一杯又一杯地灌下去,她渐渐有些疲惫,吴岭命下人带她去了一间厢房休息。睡得正迷糊,因噩梦惊醒,她梦见浩儿在梦中大哭,要她回家。
她撩起帘帐,走到门前却发现大门被锁住了。
砰砰砰——
“有人吗?”
她喊了几声,没人回应,心中越发不安。
肩上忽然搭上了一只手,她心中猛地一跳,在看到来人时也并没松了气。
宝荣打扮成丫鬟模样,乔装一番,混在她身边,她只以为她是要借机和吴岭见面私会,然而她竟一直跟在她身边,始终低头不语。联想到她对她说的那番话,她问:
“你说有危险,到底是什么?”
宝荣看了一眼她,走到了一个梳妆台前,将它缓缓挪开,搬起了覆在上面的地砖。一个狭长的口子显现在眼前,宝荣指了指下面。
是一条密道,顺着梯子可以爬下去,从上面看下去漆黑一片。她蹲下往里看的时候紧紧抓着宝荣的手,十分谨慎。
宝荣却先自己爬了下去,拿了一盏油灯,在深黑的下道看着她。
她全身已经没入漆黑之中,唯独一双映着油灯的昏黄明亮的眼睛注视着,似乎有某种极度的渴望。她在渴望什么?
她被她热切的欲望所惊到,转身要走。
那一声沙哑破碎的声音让她浑身一颤,只觉毛发耸立,它从幽远的深处传来,穿过长长的石壁,像一支浑身带刺的荆棘强硬地挤过这黑暗狭窄的隧道,伤痕累累地到达她面前一把勾住了她的心,要带着她往下,深入那隐秘的过往。
“如果你要找他,那么今天你必死无疑。”
宝荣会说话!尽管这话颇为生涩,一张秀气的脸庞却发出这样破碎的声音,她又惊又惧。
似乎预料到她的惊惧,她一边走一边道:“多亏这样,我才能活下去。”
她一面用油灯照了照她的脸,“你和我姐姐长得很像。”
“你还有姐姐?”
“我是她捡回来的,起初不过是服侍她的丫鬟,可到了这里,谁又能完好无损地走出去?”